禅宗宗派源流——第十章 法眼宗风 一、文益创法眼

主编:吴立民
第十章

一、文益创法眼

文益(885-958),俗姓鲁,余杭(杭州)人。年甫七岁,即投新定之智通院全伟落发,弱龄即受具戒于越州(绍兴)之开元寺。后于明州(宁波)育王寺希觉禅师门下习律,同时“傍探儒典,游文雅之场”,希觉称他为“我们之游、夏”。后到福州长庆寺谒长庆慧棱,未契玄旨,乃结伴从西湖出游,因大雨,停留在城西之地藏院,得参桂琛。桂琛问他:“行脚作么生?”文益曰:“不知。”琛曰:“不知最亲切。”文益豁然开悟。又指庭下片石问他:“寻常说三界惟心,万法惟识。且道此石在心内。在心外?”文益曰:“在心内,”琛云:“行脚人著甚么来由安片石在心头?”益窘无以对,遂放下包袱,依止月余。从“词穷理绝”处悟“一切见成”、言下大悟。至临川(江西抚州),州牧请住崇寿院。由此传法,四远参徒翕然而至,不下千人。南唐初(937后)受江南国主李氏之请,住金陵报恩院,号净慧禅师,再迁清凉寺,持续开堂。异域慕其法者,涉远而至。玄沙正宗,兴于江表。周显德五年(958)卒,谥大法眼禅师。著有偈颂、真赞、铭记、诠注等,共数万言,流布天下。现存《语录》、《宗门十规论》、《大法眼禅师颂十四首》首。

关于文益法眼宗禅风的纲宗,有谓曰“三界惟心,万法惟识”,有谓曰“先利济”,有曰“消除情解”,有曰“一切见成”,当以“先利济”、“削除情解”为当。“先利济”为接引学人之手段,“削除情解”为解脱之目的。至于“三界惟心,万法惟识”则为佛教一切宗派,尤为法相宗之纲宗。“一切见成”亦禅宗各宗派,尤为杨歧派之纲宗,似不宜作为法眼宗之纲宗。

(一)先利济,削情解

《参禅要略门》把法眼宗“随对方人之机,接得自在”之宗风,称为“先利济”。济,即度人、济物。前面举桂琛接引文益之例;从“不知行脚作么生”,“不知最亲切”,再到“言下有省”;从“不知安片石在心内何故”,到“词穷理绝”,再到“悟一切见成”,都说明法眼宗接引学人之特殊宗风。

先利济、削除情解,可以针对不同话头,也可以在不同场合、以不同情境题偈作赋启示学人。如文益从金陵报恩禅院迁清凉寺后,一日与南唐李主观赏牡丹花,李命作偈。益即赋云:“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不仅诗趣高雅,而且寓意深刻,至今传诵不绝,脍炙人口。他之所以在金陵三坐大道场,朝夕演法,诸方禅林,皆靡然风化,是与这种“先利济”的禅风不一匠。

(二)教禅融合,活用《华严》

忽滑谷快天在评价法眼宗之禅风时说:“其宣扬法门,禅教融合,浑然无瑕(一个王字旁,一个此字)。语不险而理幽,机锋不露而用活。不隐当时之禅弊者,盖益一人耳。益法道之特色是发挥石头明暗理事回互之妙用,体现华严之圆理于禅,兼带三界惟心、万法惟识之真理者。”禅教融合,体华严圆理于禅,此确是法眼宗又一鲜明特点。

文益在《宗门十规论》中,针对丛林的弊端,指出:“大凡祖佛之宗,具理具事,事衣理立,理假事明,理事相资,还同目足。若有事而无理,则滞泥不通,若有理而无事,则汗漫无归。欲其不二,贵有圆融。且如曹洞家风,则有偏有正,有明有暗,临济有主有宾,有体有用。然建化之不类,且血脉而相通,无一而不该,举动皆集。又如法界观,具谈理事,断自色空,海性无边,摄在一毫之上;须弥至大,归藏一芥之中,故非圣量使然,真猷合尔。又非神通变现。诞性推称,不著它求,尽由心造,佛及众生,具平等故……苟或不知其旨,妄有谈论,致令偏正滞于回互,体用混于自然,是其五。”“若欲举扬宗乘,须先明佛意,次契祖心。……傥或不议义理,只当专守门风,如辄妄有引证,自取讥诮,是其八。”文益批语专守门风不识义理,不明佛意之人,也批评对于偏正、体用的宗旨不明之人,主张禅与教,理与事融通。

文益还要求其门下阅读法藏《华严奥旨》、《华严经义海百门》、《华严论》、《涅槃经》等经论,同时要活用,不要滞于教,滞于相,他批评有些门徒“只凭么念策(册)子,有什么用处。”他用华严六相义来接引学人。《华严六相颂》说:“华严六相义,同中还有异,异若异于同,全非诸佛意,诸佛意总别,何曾有同异,男子身中入定时,女子身中不留意,不留意,绝名字,万象明明无理事。”“华严六相”,是就所缘境界进行辩证思维,不偏执于某一点、某一方面,于有无、能所、动静、成坏圆融无碍,从而求得解脱。《宗镜录》说:“若究竟欲免断常边邪之风,须明华严六相义门,则能住法施为,自忘能所,随缘动静,不碍有无,具大总持,究竟无过矣。”六相的具体内容是:“六相者,一总、二别、三同、四异、五成、六坏。总相者,譬如一舍是总相,椽等是别相,椽等诸缘和合作舍,各不相违,非作余物,故名同相;椽等诸缘,递相互生,一一不同,名异相;椽等诸缘,一多相成名成相;椽等诸缘,各住自法不作,故名坏相。则知真如一心为总相,能摄世间出世间法故,约摄诸法得总名,能生诸缘成别号,法法皆齐为同相,随顺不同称异门,建立境界故称成,不动自位而为坏。”总相即对世间、出世间的总体把握;其本体即真如一心。别相是指世间、出世间一一具体现象、具体境界。诸相之相互关联同相。诸相不同特点称异相;一种境界产生、形成叫成相;这种境界停滞不前,固步自封,叫坏相。

总、别、同、异、成、坏、是对世间、出世间一切境界及其关系的性质的总体把握。它们之间是相互对待的。而“空”作为一切有质碍之“色界”与无质碍的“无色界”的本质抽象,则是绝对的,无待的,因此,文益与永明道濳的机缘法语中就谈到“空还具六相也无”的问题。《文益禅师语录》说:“永明道濳禅师,河中府人。初参师,师问云:子于参请外,看什么经?道濳云:《华严经》。师云:总别同异成坏六相,是何门摄属?濳云:文在十地品中,据理,则世、出世间一切法,皆具六相也。师云:空还具六相也无?濳懵然无对。师云:汝问我,我向汝道。濳乃问:空还具六相也无?师云:空。濳于是开悟,踊跃礼谢。”道濳始认为世间、出世间一切法皆具六相,从经文益启发,认识到“空”是对诸法本质的概括,因而它不存在着总与别、同与异、成与坏问题。空本身就是不能有任何规定性的,是无待的,绝对的。所谓“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不管是零落还是不零落,都是“空”,这总是对一切色、法、一切色界、无色界的彻底的悟。由此看来,文益对于禅教之融合,对于华严理事圆融思想的证悟,是达到相当高的思辩水平的。

(三)啐啄同时,针砭时弊

法眼文益接引学人,啐啄同时,十分亲切。如鸡孵蛋,小鸡要出壳时,用嘴吮吸,叫啐;母鸡为了使小鸡出来,用嘴啄壳,叫啄。啐啄同时,即比喻禅林师徒之间机缘相契,毫无间隙。文益与门人德韶的悟道因缘即可说明这一点。“师一日上堂,僧问:如何是曹源一滴水?师云:是曹源一滴水。僧惘然而退。时韶国师于坐侧,豁然开悟,韶遂以所悟闻于师,师云:汝向后当为国王所师,致祖道光大,吾不如也。国师后有偈云:通玄峰顶,不是人间。心外无法,满目青山。师闻云:即此一偈,可起吾宗。”文益啐啄同时,大体上有两层意义:第一、在于根据徒众的不同根缘,予以及时肯定、引导、让他们受到启发,自己得到证悟。从问到答,虽然内容重复,但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使徒众由不悟而生疑,激发他去努力参究、证悟;第二、实质上是“当下即是”的自我证悟。这样,徒众通过启发,更通过证悟,达到很高的境界,证悟虽然离不开师父的启发,却又不离自心(心外无法、法在心中),无怪乎文益因此一偈而肯定德韶“可起吾宗”,为法眼宗的光大找到一个得力传人。

啐啄同时,从文益与玄则关于“丙丁童子求火”的公案也同样看得很清楚。“玄则禅师,滑州卫南人,初问青峰,如何是学人自已?青峰云:丙丁童子来求火。”后来,文益与之继续讨论,玄则以此反问文益,文益同样以此作答,“则于言下大悟。“前后答案虽然一致,但答案即包含在问题之中,而文益之所以先加以否定,后加以肯定,目的同样在于促进玄则因疑而努力参究,不满足于从文字、名言上的知解,玄则果然由此得到启悟,可见这种接引禅人的禅风确有独特效果。

文益针对当时丛林的弊端,著《宗门十规论》。这对于加强禅宗的道风建设,有十分重要作用,至今仍有重要启示。其内容是:

第一、批评懒于参求,徒具虚名的禅风。文益说:“近代之人,虽入丛林,懒于参求,纵或留心,不择宗匠,心地尚未明,急务住持,滥称知识,且贵虚名在,是其一。”

第二、批评播弄是非,以争门为神通的宗派主义。文益说:“德山、临济、沩仰、曹洞、雪峰、云门、各有门庭施设。子孙护宗党祖,不展真际,意出多歧,矛盾相攻,以争门为神通,骋唇舌作三昧,是非锋起,人我山高,是其二。”

第三、批评剽窃人言,真伪不分之弊。文益说:“今人多不量已力,剽窃人言,但知放,而不知收;虽有生而且无杀,如郎不辨、真伪不分。此其三。”

第四、批评对于各宗派不辨纲宗,不知融通。文益说:“曹洞则敲唱为用,临济则互换为机,韶阳(云门)则函盖截流,沩仰则方圆默契,如谷应韵,似关合符。虽差别于规仪,且无碍于融会。近代宗师……对答既不辨纲宗作用,又焉知要眼,诳谑群小,欺昧圣贤。是其四。”

第五、批语对于偏正、体用没有正确把握的人,不能知道理事相资的根本宗旨。文益说:“大凡祖佛之过,理事相资,还同具足。苟或不知其旨,妄有谈论,致令偏正滞于回互,体用混于自然,是其五。”

第六、批语一些人缺乏先德那种为追求解脱真理而努力修持的求实、严谨精神,却臆断古今的弊病,文益说:“先德梯山航海,不避死生,为一两转之因缘,有纤瑕之疑事,须凭抉择,贵要分明,如不经淘汰,臆断古今,则何异未学剑而强舞太阿,是其六。”

第七、批语一些学人滞于言句,自以为是,则处炫耀的弊病。文益说:“近代学人,专守师门,记持露布,切忌承言滞句,便鼓吻摇唇,以为妙解,是其七。”

第八、批语一些人不识学理,却专守门风、自取讥诮的片面性。“若欲举扬宗乘,须先明佛意,以契祖心,傥或不识义理,只当专守门风,如辄妄有引证,自取讥诮,是其八。”

第九、批语一些宗匠歌颂,制作的轻率,谬误流传,害人不浅。“诸方宗匠,以歌颂为等闲,将制作为末事,任情直吐,多类于野谈,率意便成。识者览之嗤笑,愚者信之流传。是其九。”

第十、批语一些住持不守戒律,护已之短,攻人之长,不搞正信、搞迷信之弊病。文益说:“盖有望风承嗣、窃位住持,便谓我已得上乘,护已之短,毁人之长。以讦露为慈悲,以佚滥为德行,破佛禁戒,弃僧威仪,反凌铄于二乘,倒排斥于三学。口谈解脱之因,心弄鬼神之事,是其十。”

文益对五代末丛林弊病痛下针砭,十分深刻,其批语之尖锐性,为历代所不多见,其中所阐明的道理对后来佛教的信仰,道风、人才、教制、组织建设,都有深远的指导意义,值得引为鉴戒。… Read the rest

贾题韬:论开悟 第五讲 唯识学的开悟

第五讲 唯识学的开悟(上)

上一讲对于小乘有关开悟的内容作了概略的介绍,我们从中可以看出,无论就其思想或者就其果位而言,都是不能使人满意的。因此,小乘趋向于大乘,是佛教思想向前发展的必然趋势。所以,我们研究佛学,尤其是在实践上追求无上菩提一定要以大乘为中心。真正的佛教是大乘,绝非小乘!

大乘教义里主要有两个学派:一个是中观学派,另一个是唯识学派。从历史的发展来说,小乘部派佛教日趋分裂之后,紧接而起的是中观学派,继之而来的是唯识学派与中观学派对峙局面。现在我们先讲唯识。

由于唯识思想体系较近于小乘,向中观的思想比较接近禅宗,我的本意是想给大家介绍禅宗的,所以,如果先讲中观、次讲唯识,最后再讲禅宗的诸,思想上又须回头照应,否则就不容易紧密地衔接起来,故先讲唯识。

讲唯识一般地从《百法明门论》讲起,因为此论是学唯识的入门书,学好此论也就是为研究唯识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研究的程式次应是《唯识二十颂》、《唯识三十颂》,这些都是世亲菩萨所著。世亲原是学习小乘的,后来在其兄无著菩萨的摄受下,由小趋大。《俱舍论》是世亲菩萨弘扬小乘的光辉巨著。传说世亲一生著有大乘论五百部,小乘论五百部,所以被誊为‘千部论主’。世亲菩萨还没有来得及为《唯识三十颂》作注就去世了。

世亲菩萨去世以后,印度有十大论师竞起为《唯识三十颂》作注。玄奘大师的学习也以此论为主。大师回国后,曾准备把十大论师的论著全译出来,但在他的上首弟子窥基等人的提议下,玄奘大师以护法的学说为主而参以其他九家之说将十大论师之全部论著揉译为一部,这就是中国佛教唯识学的权威著作《成唯识论》。后来,窥基法师根据玄奘大师的讲说,又加上自己的领悟心得作了《成唯识论述记》,使《成唯识论》的思想体系更加严密和紧凑,从而成为千古巨著。唯识学的完整的思想体系,由玄奘传之于窥基,又由慧沼师承窥基而再传之于智周,此时乃赫然成宗。但沿袭印度的思辨气息太重,所以很快便就衰落了。所以经过历史上的多次丧乱,唐人译著散失严重。直至清朝未年,杨仁山居士在英国通过大使馆的活动才从日本请回了唯识法相学方面的大量论著,接著他便在南京创立了‘金陵刻经处’,请欧阳竟无主持,积极从事校订刊正印行流通,才得以使绝学复续,唯识法相之学又在国内逐渐兴起。更由于唯识学原理较接近于现代科学,因而吸引了许多著名的学者如章炳麟、梁启超、康有为、梁漱溟、熊十力等从事深入地学习和研究,学术界曾一度出现研究唯识学的‘唯识热’,对近代中国学术思想领域的发展起了一定的促进作用。

‘唯识’就是说只有‘识’,离开了‘识’就再也没有什么存在了。宇宙人生的本质究竟是什么?这就是‘识’。宇宙人生到底包含著什么?在《百法明门论》里有详尽的注解。‘百法’共分为五类即‘五位百法’。

一、心法:即是思想上的认识作用,共有八个: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未那识、阿赖耶识。现在的心理学仅仅才研究到第六位,对后两位尚无触及,而这恰好是唯识学的精髓所在。前六识小乘佛教也讲,中观也讲,而七、八二识则为唯识学所特有。眼、耳等前六识所缘的境界分别为色、声、香、味、触、法六尘,即所谓‘六识缘六尘’。这一点是现实生活中的东西,是人们都易于感觉和得到的。这里面有一个‘能认识’与‘所认识’的问题。‘六识’即是‘能认识’,‘六尘’为‘所认识’。‘能’‘所’本为一体,绝没有单一的能起认识作用的能认识没有离开能认识而独立存在的所认识,这是佛教的唯识学所特别强调的一点,这和唯物论者们强调的所谓离开人的意识之外另有一个不依赖于人们的意志所转移的独立的客观实在的观点是根本不同的。搞学问不能含糊,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老实说,什么是唯物论?什么是唯心论?这个问题并不是易于搞清楚的。我们不要回避问题,而要认真地解决问题。有人说:佛教是有神论!这一点我们是绝对不能承认的。也有人说:佛教是唯物论!这仍然是我们所不能承认的!

虽然把佛教看作唯心论的人较多,但佛教与西洋的唯心论又有所不同,毫厘千里,不容不辨!因为唯识学并不是不承认客观的存在,而是说,绝没有离开人们的认识而独立存在的客观实在,也就是说,客观存在之事事物物不但依赖于人们的认识,而且有其规律性。就现代心理学来谈,在我们的认识过程中,先有外境刺激,再又传人神经,传至中枢神经,然后由中枢神经对传入神经所外递来的资讯进行‘加工’,‘加工’后由传出神经传递出应作适当之动作,又立即传入,再经‘加工’又传出,由此而形成连续不断的活动。我们的认识就这样往复循环,反馈更新。

应当明确地指出,传人中枢神经的资讯既经过加工,客观事物不可能是被原样不变的反映出来的。否则的话,人们的认识就不会发生错误。通过严格的分析就可以知道:外界的资讯传入中枢神经,经过了中枢神经的加工而变成的符号,就不一定完全是客观境象的原状,而我们所看到的和听到的都是经过中枢神经加工以后的东西,其作用刚好能与外界相适应,而适应并不等于一样。从效果上说,适应的便被称为正确的,不相适应的便被称为错误的。据此,我们足以看到佛教唯识学的思想及理论体系是如何的精深独到!在唯识学中,把人的每一个认识分为‘见分’与‘相分’。见分’就是能认识,‘相分’就是所认识。相分的‘相’就是所认识的外界资讯传入中枢神经后经过加工变成的各种符号,并不是原来的那个客观存在的东西之翻版,我们由变来的符号再作出对外界的反应,这个反应恰巧跟外界适应。所以把能认识叫‘见分’,把所认识叫‘相分’,是因为二者都是认识的一部份,都不能单独生起一个识的完整的作用,而只有把这两者当作不可分离的一体,才能产生出一个完整的认识。因此说,离开见分就没有相分,因为它是在见分的相对条件之下才有意义的。假如把我们的手当作是一个认识的话,则手心和手背呢?心虽不是手背,可是手心和手背绝不是截然分开的两个东西。一句话,所认识的东西绝不能离开认识而独立存在──这就是唯识学的基础。

所以,一方面说‘六识’必然要有‘六尘’为所缘,另一方面又说,离开了‘六尘’也就没有‘六识’的存在。第七未那识是染污识,它恒常地执持第八识见分为‘我’,只要有认识存在,这个‘我’就随时随地跟著存在。第七识既是随时随地都执有我,那么,所执的东西也必然是随时随地都存在的,自然毫无间断。在八识中,前六识都是间断的不连续的。唯有第八阿赖耶识是生灭相续的恒常存在,这正好是第七识执为我的最佳‘物件’。梵语‘阿赖耶’此云藏识,即含藏不失之义。如我们每天早晨讲 Good morning!这句话口一张开就过去了,但你讲过二、三遍后就把它记住了。你把它记在什么地方呢?这就在阿赖耶识里面!所以我说人人都是过目不忘,这并不是什么‘天才’!阿赖耶识就像答录机一样,不管好坏不停地把你的行为习惯录存下来,故得名藏识。现代科学上说叫‘记忆’、记忆的工具就是大脑。佛教不承认这种说法,而认为大脑是物质的,那么,人死了,大脑也就腐烂了,生前的一切习惯势力到哪里去了呢?

我们必须承认因果律。如果不承认因果律的话,那就一切无从说起,说大脑有记忆的作用、功能等就讲不通了。如果说无因果而只是大脑在起作用,则完全是废话:没有因果你还在那里讲什么呢?照这样的话,我们要吃饭,又要学习、工作,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毫无意义吗?我们面对的世界,尽管万象纷纭,但却显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乱,这正是因果律使之然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系统,宇宙间一切有生命的物质、众多的生命系统无不是历史分明,各具秩序,又各有同类之体系。‘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甲系统之活动绝不会勉强地加入乙系统的活动之中。这在生物界尤其显著。否则的话,因差果错,我们还学什么佛呢?这个统一的自成体系的不可分的作用实体就是阿赖耶识。注意:前一讲我讲到无明缘行、行缘识等互为缘起的十二因缘中的‘识’,就是唯识宗讲的阿赖耶识,就是它带著前生所造作的‘业’来投胎转世轮回的。所以说它是‘去后来先作主公’。‘去后’是说在这一期生命之结束,阿赖耶识最后离开人的身体‘来先’是说在人下世受轮回时,它又最先来投胎受生。因此,要成佛,转被染污了的阿赖耶识成为大圆镜智,叫做转依,因为它为一切法所依故。

二、心所法,即心所有之法。对心王起助伴作用。在我们读书之时,有时读一遍就记住了,有时读了很多遍却没有印象似的,这就是心所没起作用的问题。凡心王生起时,必有心所与之相应而起心理作用。心所法共有五十一位,心王与心所都是能认识。

三、色法,即是被认识的物件。‘色’是具有质碍义的物质,属于识的影像。

四、心不相应行法。此共有二十四位,它与心王和心所都不相应,是心王心所的认识物件,但它又不同于‘色法’。色法是客观实在的东西,而心不相应行法则是心色之分位,是假立的。比如:高与低只是对比中的一种关系,要我拿出一张椅子来,那我可以用实物显示,但要拿出一个高或低来,却绝对拿不出具体的东西,而仅能在实物之对比中显出互相间的差别关系。再如,我们自出生以来就开始了生、住、异、灭的变化,但若离开这个具体的身体也就无所谓生、住、异、灭了。因此,心不相应行法虽是被认识的物件,但却不是一个具体的东西,而只是色心二法的分位差别。它不是实存,但却潜在,并且有一定的作用。

由此可见,佛教对事物之分析是何等的缜密。哲学中直到现在才提出潜力假有而实有作用的问题。前面这四位总称为‘有为法’,即是有生灭变化的世间法。

五、第五位是‘无为法’,共有六位。此是不变之法,乃一切法之本体、法性。一切法无我,一切法空。这个‘空’、‘无我’就是无为法,它是恒常不变的。但无为法与有为法是不离的。离开了一切的有为法,也就无所谓无为法。如说‘诸行无常’,一切法都是无常的,这就是有为法;但‘诸行无常’的这个真理却是永恒不变的,这个真理就是无为法。开悟!开悟!悟的重点就在于无为法!

第六讲 唯识学的开悟(中)

上次讲过,《百法明门论》是唯识学的入门之书。对佛学来讲,也具有极强的概括性。因此,对于学佛者来说,应当先读一下《百法明门论》,这对于以后的学经研教颇有裨益。

‘百法唯识’是讲一切离不开‘识’,而并非像一些唯心学派的直截了当地指一切法就是‘心’,就是‘识’。百法共分五位。心法,眼等八识都是识之自体;心所与心王同时缘境,且恒与心王相应,为心王起助伴作用,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认识,它的全名是‘心所有法’;色法是心、心所法的认识物件,它是心、心所所变的影像;心不相应行法是一种假有之法,虽非实有,但绝非不有,它是不离识而存在的心色分位;无为法是识之实性。离开了识,并没有一个独立存在的无为法。总之,‘五位百法’从理论上来讲都不离‘识’,并非都就是‘识’!

‘识’是了别之义。因此,在我们的认识上就有了能认识与所认识的存在,在唯识学上叫‘见分’和‘相分’。见分不能离开相分而存在;相分也不能离开见分而存在,此二者是互为缘起的。众生迷妄,把相分看成一个独立存在的客观实体,把它与见分分开,这样就在认识上和行为上产生了相应的‘我’、‘法’二执。主观方面,觉得离开相分,另外有一个独立存在之‘我’,这就是‘人我执’;客观方面,认为离开能认识之外,还有一个不依主体而存在的‘客观’,这就是‘法执’。正因为有了这两个‘执’作引线而引生出了许多烦恼──贪、嗔、痴等无量无边的烦恼,这些都是由人、法二我执派生的。其结果便生出‘烦恼障’与‘所知障’两大类。‘烦恼障’障涅磐,‘所知障’障菩提。‘所知障’并不是说‘所知’就是障碍,知道的越多,障碍也就越大;而是说由于你认为在你的认识之外,另有一个客观实体之存在,起了‘法我执’,这样,你就不能真正地认识事物之本体究竟是怎么样了,因此,也就障碍了你智慧的发展。

我们从小乘的修法中,可以明显地看出,四谛、十二因缘都倾向于断‘烦恼障’,而不能断‘所知障’。根据大乘教来讲,如果断不了法我执即‘所知障’,那么,‘人我执’即‘烦恼障’也就不能彻底断除。无论四谛,或者十二因缘,都只是启发人们从精神上解决个人本身的问题出发,对于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却没有进行彻底明确的说明。比如说:修行者要断贪、断嗔,那么,请问你贪的物件究竟存在不存在呢?离开了人类社会的活动,贪、嗔等烦恼从哪里发现,又从何而断呢?再举个例子。比如:你晚上出外,一块石头把你绊了一跤,可原来你心里并没有烦恼,为什么摔跤呢?这是由于无知!小乘人成就了罗汉果位,仍然会退!就是因为未断‘所知障’的缘故。我们从十八不共法中就可以看出罗汉的无知!因为他们有了对外界事物不了解的缺陷,而外界之事物并不因为你不了解它就不影响你的活动。它要影响你,而你又愚昧无知,不能很好地处理。这样,痛苦也就难以避免了。这个问题,四谛法解决不了,十二因缘同样无能为力。所以,唯识学就不得不进而从我们本身涉及宇宙论,指出宏观或微观世界之事事物物,都不能离开识。既然都离不开识,所识之宇宙问题那就是见、相二分的问题,这二者是互为缘起的。见分离不开相分,那么,见分就是‘空’;相分离不开见分,那么相分就是‘空’。对了!只要你能认识到它们是空就好了!‘空’了,你就不会执著了。之所以有烦恼,就是闭为你舍不得丢掉或放下那个执著。当你认识到,外界的一切东西都是在你的识田里的时候,你还贪什么呢?能不贪了,你就可以全体彻底地放下。开悟,就是从这里下功夫。

现在来谈一谈唯识的修识。我先从加行位讲起。

前边我们已经讲过,加行位分‘暖’、‘顶’、‘忍’、‘世第一’四位。这四位都是定。‘暖’是明得定,‘明’是见道的智慧。‘顶’是明增定。此时,智慧已经增加了。‘忍位’是印顺定。印者,决定义;顺著正确的方向向见道之目标前进。‘世第一位’是无间定。就是说,在世间定中是最高的,再没有能超越此定者。到了这一位,很快就会见道。那么,它修的是什么呢?在唯识里,修的主要是四寻伺观,四如实现。这是唯识的特别修法,非如小乘人单修四谛法。按唯识家讲,我们的认识不外乎‘名’、‘义’、‘自性’、‘差别’四个部份。‘名’是客观事物的;‘义’是名所含有的义理。如说‘声是无常’。‘声’就是‘名’,‘无常’就是‘义’。只要是被认识的东西,都有它的‘名’和它的‘义’。从‘名’上讲,‘名’有其‘自性’,‘差别’。‘自性’,就是说‘名’或‘义’它本身是个什么东面,‘差别’就是它本身与外界其他东西之区别或距离。每一客观事物都有各自之名、义、自性和差别。自性是就其本身说,差别是就其区别于它事物之名和义而言,因此,我们所认识之事物无非就是这四个方面。而这四个方面又都是离不开识,都是我们认识中的观念。‘四寻伺观’就是要依此四门而仔细地推敲研究,看看是否真是离开识以外,另有可以认识之事物存在?若‘名’若‘义’都是因缘条件关系中之聚合作用,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名’和‘义’。如说一个茶杯,它可以用来泡茶喝,它也就可以被称为茶杯。但如果用它去盛其他种类之物质,它便不能被称为茶杯了。在特殊场合,有可能用它作打斗之工具,这就更不能再称它为茶杯了,因为它已变成武器了,而尽管它本身仍然是个小小的杯子。

这一切的作用差别,又绝对离不开我们的认识,不能离开人的认识而有什么意义。同样的道理,把四谛放到唯识里,也不外乎‘名’、‘义’、‘自性’、‘差别’等,而这些又全部离不开‘识’。我们必须这样去认识问题,才能会到烦恼之根源,求得究竟解脱。

‘四寻伺观’是属于‘暖、顶’二位,为‘明得定’和‘明增定’。到了‘忍位元’,就会认识到所缘无非‘名’、‘义’、‘自性’、‘差别’,根本就是自己识之作用。此后即进入‘四如实智’,进而观察能认识的名、义、自性、差别的认识作用不是实在。而都只是识之作用,且能所互为缘起。离开所缘,也就无所谓能缘。到了‘世第一位’,就认识到了能缘与所缘都是空的。‘暖、顶’二位元是认识到所缘空而称为‘四寻伺观’,‘忍位’是能缘空,‘世第一位’是能所双空,故称为‘四如实智’。总之,世间一切法,无非就是一个名、差别而已,根本没有一个实在之体。

通过以上之现行,就会领悟到‘人我执’和‘法我执’双空。按唯识宗之‘三性’来讲,‘我’、‘法’二执称为遍计所执性。‘遍’者,一切义,无处不在之义;‘计’者,分别、计度,于一切周遍计度为我、我所有。然而,人、法本来就是空的,一切法皆互为缘起,这是佛教一个最基本的原理。唯识学把它高度地概括为见、相二分,并说明二者是互为缘起而密不可分的。本来是一体的东西,而入们却把它分为各各别在之人我、法我两个东西而坚执不舍,无尽的烦恼也便随之一拥而来。人我、法我之所以有,纯是在人们错误的思想认识中幻生的。既然如此,那么这错误的认识之生起,总得有所依吧?这被依的即是‘依他起性’。在‘依他起’上起了‘遍计所执性’,于是乎就有了人、法二执;能在‘依他起’上断除‘遍计所执’也就证到了人、法二空,也就悟入了‘法性’,成就了诸法之‘圆成实性’。‘圆’者遍一切义,‘成’者不变,始终如此义;‘实’者真实不虚之义。见了此‘圆成实性’,也就是见了道,也就是开悟!

见道后产生之根本智与后得智两种智慧,‘根本智’就是亲证‘圆成实性’,是没有计度和分别的,所以也叫‘无分别智’。照唯识家的观点来讲,此时是有‘见分’而没有‘相分’。如果有了‘相分’也就有了‘分别’。‘相分’没有了,则‘见分’自缘自体。所谓开悟,也就是自己认识了自己。

‘后得智’是从‘根本智’而起的一种有分别之智慧,是为度化众生的方便起见而起之智慧,并不像在没有证入‘根本智’以前那样的计度分别。我们说一个人开悟与否,就是要看他所悟的,与他所生起的后得智是否有矛盾冲突。应当是得了后得智,所有之矛盾冲突都没有分别,把矛盾冲突激烈的一切皆化为美妙和谐。和谐了就永远不怕矛盾冲突的复杂、尖锐和激烈,他就可以大声疾呼──愿矛盾的冲突来得更复杂、更尖锐、更激烈些吧!

我们在修道的过程中,如果法界中仅有的一千个烦恼即矛盾冲突中有九百九十九个已被你融化为美妙和谐,而只有一个还是兴风作浪,那么,请你千万死死地记住:你还根本没有开悟!

第七讲 唯识学的开悟(下)

原来打算对中观和唯识各介绍一次以后接著就讲禅宗。向大家介绍禅宗的目的,是为了使同学们在生活中能得到一些真实受用。但我发现同学们对以前讲过的唯识法相学关于开悟等方面之认识还没有彻底弄清楚。在这种情况下若讲禅宗,恐怕有许多问题更不易于明白了。又虽然唯识已向大家介绍了两次,但我仍然觉得有许多话还必须再细细他说一说,因此,今天继续从唯识的角度讲有关开悟的问题。

前面讲到过‘四加行’和‘见道’。唯识的见道分为两类:一个叫真见道;一个就叫相见道。真见道是根本智;相见道是后得智。到了见道位肯定就能得到这两种智慧。根本智是没有分别的,所以又叫无分别智。这个概念在常识上是不大好理解的──它既是无分别的,为何又叫它智慧?既是智慧,为何又没有分别?这二者之间看来好像自相矛盾。然而在这个地方它确实如此──既无分别,又是智慧;并且只有它才能亲证诸法真如。如果稍有分别,所证便非真如自体。

后得智即是在得根本智以后依根本智又起如理分别,所谓‘带相观空为后得’,又称为后得无分别智,以区别于没有根本智作基础的一般分别。这也是佛教教义中很重要的一点。

每每有人问:佛教里讲见道,而见道以后还有没有分别呢?对这个问题回答是肯定的。见了道以后同样地要起分别作用。这不但修道位中断惑证真、利乐有情等不能不起分别,就是是否真正见了道、也必须通过份别来考验,否则,你说你见了道,我说我也见了道,彼此都可借口证得无分别智后是言语道断、心行处灭。这样一来,你如何识假辨真呢?

有多少所谓‘老参’,一提到这个问题,往往也是说:‘这个是无分别智嘛!什么唯识、中观,都是有分别的。谁去研究这个徒增分别的东西?我们是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等等。实则是以这句口头禅来掩盖他们自己的缺点。

必须牢牢记住:悟后的分别是以悟而修的。人生这样的问题,那样的问题,种种矛盾都因不正确的分别而起。因之,只要分别中还有一点点矛盾通不过,就说明你还没有开悟!

无分别和有分别,这二者之间并不矛盾。这里所证的无分别,正是无分别中融贯著种种分别,而种种的分别就是从这个无分别来的。无分别就是根本智,是体。由体起用,而真正的大作用是在分别上的,因此才在根本智后立了一个后得智。

以前我给大家讲过大乘见道四谛十五心观,小乘在这一点上讲的比较笼统,在无分别智里要起苦谛、集谛等和十五心的观行,这样会闹矛盾。在唯识里讲,四谛十五心观是悟真正见道后的相见道,属于后得智,而不是根本智。根本智是言语道断,没有什么可说的。唯识说:见了道才能算得上进入修道,不见道以前是谈不上修道的。

修道位分为十地,见道之后即是初地菩萨。十地的名称依次是,欢喜地、无垢地、发光地、焰慧地、难胜地、现前地、远行他、不动地、善慧地、法云地。这十地所圆融的功德与十波罗蜜相配。欢喜地的重点是布施,这是因为登了欢喜地后什么都可以舍去了。登上了无垢地后之重点就是戒。发光地是忍辱,就是说一切对自己不合理的行为都可以安忍下去。焰慧地,智慧就像火一样,对断烦恼的力量如火烧薪,以精进为重点。修到这个地位只有奋勇向前的。难胜地的重点是禅定。现前地就是般若。后面的四种波罗蜜是从智慧分出来的,这是六波罗蜜的活用。远行地的重点是行。不动地是愿。善慧地是力,能十方善巧说法。法云地得殊胜智,法身圆满。十地是修道地,这个时间很长。

从资粮道到见道这一段时间为一大阿僧祇劫,从欢喜地到七地,又是一大阿僧祇劫;从八地到成佛,是第三阿僧祇劫。也就是说,成佛要经三大阿僧祇劫。一个阿僧祇劫是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需要一千兆兆兆兆劫。一个劫又有成、住、坏、空四个时期共计八十个小劫。一小劫的时间是:从人寿八万四千岁时,每百年减一岁;如此减至十岁。再从十岁每百年增一岁,如此增至八万四千岁,合此一增一减为一个小劫;另有主张七大阿僧祇劫;还有主张要经过三十三个阿僧祇劫才能成佛的。

再讲转识成智的问题。

从欢喜地转起,是第六识、第七识先转。第六识转妙观察智;第七识转平等性智。妙观察智是洞察一切法的自相、共相、因果、本末;平等性智就是证入一切法平等,没有高低、贵贱等诸分别心。但此处只转了分别我法二执。我执分为人我执、法我执二种;此二执又各分为俱生我执、分别我执二种。从学习和经验上所起分别叫分别我执。俱生我执是人一生下来就有的。所以说,见了道以后分别我执可以断。而俱生我执即使见了道也断不了,还要一点一点地修,一直到十地成佛,这个俱生我执才断的了。这期间的时间很长,每一地都有入住出的过程。如进入欢喜地、住在欢、又从欢喜地出来,接著进入无垢地,余此类推。

到十地的出字上得金刚喻定,阿赖耶识才最后断了。前五根要转,必须先转七识俱生我执。只有阿赖耶识转了,第七识所依的根才能转,前五根才能转,这叫转识成智。得了四智就得了菩提果。因为四智是智慧,是有为法,所以叫菩提果。佛还有一个涅磐果,是无为法,这就得到了诸法的清净,一切烦恼永远不起。菩提果是所有的功德无不具备,涅磐果是所有的烦恼永远消灭。

涅磐有四种:一个叫自性涅磐,即人人自身的无我性、无自性、空性、不用修持,本来如此。二是有余涅磐,即已经开始,见了道而证得涅磐。但身体还是有漏的,烦恼习气还没有断尽,所以叫有余涅磐。三是无余涅磐,是四果阿罗汉的果位,没有了烦恼。四是大乘所趣向的无住涅磐,即无脱离生死,在生死中证得涅磐,但又不住生死,不乐涅磐,利乐有情而悲愿无尽。

现在再简单地给大家讲一下小乘。小乘的主要出发点是解脱人生痛苦,而欲达此目的,则必须灭掉烦恼。灭了烦恼就是道。一句话,小乘是从解脱自身痛苦而出发。所以对宇宙论及本体论等方面少所顾及,纵然有涉及,也不深刻、不全面。为了解决人生、宇宙论、本体论等问题,是避免不开的。唯识一开始便从‘识’统领一切现象而谈百法,著眼点在于从宇宙本体论先给人生一个地位,而小乘则重点在于说苦;其精神是有所不同的。还有,我们的一切活动,有过去、现在、未来,连续的根据何在?宇宙是怎么存在而发展?昨天的宇宙是不是今天的宇宙?而今天的宇宙又是明天的宇宙呢?各各人的宇宙是一是二?一切智怎么会可能?所有这些问题小乘里很少说,或择焉不精,或语焉不详。但唯识里说得十分清楚,为此建立了阿赖耶识,并对识的性相作了深刻的分析。昨天的一切东西已经过去了,然而它的作用却留在了阿赖耶识里面。以后,阿赖耶识的种子只要遇到了适当的条件,就可以发生许多现象和作用,这样持续而统一。从横的方面讲,是不离识的百法;从纵的方面讲,是阿赖耶识总持为主的种子现行交相为用、无尽的因果历然。又如修行方法建立六度,是以般若为主,重在智慧。小乘的目的是求个人解脱;大乘是要获得一切智智,而不光是自我解脱,因此取得无住涅磐、无上菩提。还有,小乘唯在于求得个人解脱,是否能把烦恼断除尽净,很值得怀疑。因为一味趋寂静住山洞,脱离了社会,不跟别人接触,是不可能把烦恼完全断了的。因为烦恼是和人接触才现行的,只有在人们的相互接触中才能发现烦恼,才易于著手断尽。这一点,大乘比小乘高明得多。

当然唯识本身也有缺点。如唯识宗论众生成佛的可能说,说的有点笼统。有的则明确主张阿赖耶识有二种种子,一是有漏,即烦恼;二是无漏,即佛性。以无漏的种子作因,再加上增上缘,才有成佛之可能。即成佛必定要这个无漏种子。但是,无漏种子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的,也不是每一个人都一样的。因为各人因缘不同,所以有的成佛,有的成阿罗汉。甚至有的人不能成佛。

还有相分问题。见了道以后还有没有相分?这是唯识难以解决的又一个问题,因为是无分别智,不应当有相分。有了相分就有了分别;再者,顿悟是不是有可能?这在唯识家认为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从资粮道经过加行、见道、修遭到成佛,要经过三大阿僧祇的长时间修行。所有这些,都是唯识宗的缺点。… Read the rest

贾题韬:论开悟 第十讲 禅宗的开悟

第十讲 禅宗的开悟(一)

今天开始给大家讲禅宗,以后不再另换题目了。佛家的各宗各派,老实说,其目的都是为了开悟佛之知见。释迦牟尼佛以开悟而成佛,他根据他的开悟──亲证境界变成语言文字而传播他的教。在各宗各派中特别强调开悟的是禅宗。并且从原理到方法上都有其特殊风格,而其他各宗各派呢,虽然都讲开悟,大多以为开悟是逐渐的,要依照一定的次第渐修渐悟。禅宗则主张顿悟,不论次第的。现在先就禅宗的一些问题来谈一谈。

假使要问中国佛教的特色是什么?如果举一个宗派做代表,那就是禅宗,这个地位没有任何一个派别可以充当。又如果说佛教不是在天上而是在地下、也就是从人间佛教这个角度上来看,选一个宗派做代表,那也只能是禅宗。再如果从整个佛教的传播、发展、延续这一条线上来看,贡献最大的,比较各宗各派只选一个的活,恐怕还是禅宗。因此要研究我们中国的佛教,不懂禅宗,那真是太遗憾了。

作为讲课这么一个方式给大家传授知识,一般通行的历史方法是离不开的。不过在这里,我只能在必要时提一提,因为时间短。要是说从历史上来谈禅宗,恐怕今年就光讲这一个问题也讲不完。所以我在这里要给大家讲的主要是专门围绕一个中心,就是希望大家能够在佛教里头真正得到点身心方面的受用。因此,重点是介绍我本人对禅宗研究的一些观点,看是不是有助于大家去实践。现在有一些对禅宗的批评,实则自有禅宗以来就有这些批评,希望大家不要先入为主,可以通过我讲过了以后和他们所主张的对比一下,真理嘛,不怕见面的。研究问题最怕落于成见,带有感偏激之论是无补于学术讨论的。

由于禅宗的风格特殊,历来对禅宗的批评都是以禅宗是否印度传的佛教来发难的,我就先从释迦牟尼佛谈起,以释迦牟尼佛的行迹来作证,我想比其他任何证据要更有力量。释迦牟尼佛最初感觉到世间是苦才决定出家的。他在未出家以前已经学了很多东西,到他出了家以后,他曾参访很多位有名的大善知识,研究了各家各派的学说,但是都没有得到个所以然。于是乎他就决心从自己下手,这样又修了六年苦行,仍然没有得到什么结果。他感到一味苦行也不行,这才自己坐在菩提树下真正用功禅思,最后才得到大彻大悟而成了佛陀。他老人家在这个地方悟的是什么?怎么会他当时并没有老师呀,各位同学,释迦牟尼佛没有老师可以开悟,何况他又把所悟的全告诉了我们,我们这些人为什么不能开悟?这是我们首先应当反躬自问的。

他开悟了以后,即在菩提树下感叹地说:‘我法妙难思,不信云何解’,‘辛勤我所证,显说为徒劳’,‘宁愿不开演,速急入涅磐’。请大家注意,他表示他所悟到的法,简直是妙到不可言以思议!你们说他这究竟悟的是什么呢?但是不信入又云何能理解呢!这个意思包括有:‘你们相信我吗?你们是不是相信宇宙间人生确实有这么一条出路?又你们既未必对我相信,同时又未必相信宇宙有这么一条出路而这条路又是微妙难思的,纵使我跟你说,又怎能使你们理解呢?’所以在这样一种情况之下,他只能自己在那里享受他那种殊胜法乐。传说中说他在那里度了一个七日说是二七、三七,乃至四个七天。不管怎么样,他确实在那里享受那种微妙而快乐的境界。从这以后他才开始说法。这个不可思议的法又怎么给人讲呢?据记载他给人先讲的是‘四谛法’──‘苦、集、灭、道’。我不禁要问,这有什么微妙?有什么妙难思呢?世间是不是苦,这妙难思吗?苦是不是从烦恼生来的,这妙难思吗?既知道世间是苦就希望脱离苦,要脱离苦就必须修道,而修道的方法不外乎三十七道品,即从思念处起,到四正勤,一直下来到七觉支,八圣道。这又有什么难懂以至妙到不可思议!我须要在此地交代一下,先前给大家介绍的中观、唯识等等,那都是根据书本上讲的多,我所讲的禅宗则是自己本人的意见较多,仅供同学们参考。我在这里给大家讲的可不是乱说的,确实是经过很多番的思想曲折。从生活中得到一些体会解决了自己不少问题。

话归本传,让我们先来看看这苦集灭道四谛中是哪一谛比较重要?请那一位同学来回答。(这时前面一位同学回答说是苦集二谛,其理由是十二因缘所讲的就是苦集二谛。这个答案虽然不够贴切,但是贾老还是赞叹他说道:‘对!很好,你能够大胆地起来回答我所提的问题。’又说:‘一般认为有苦,才修道,才希望出离世间,似乎苦谛是重要的。但是问题就来了,这个世间到底能出得去还是出不去呢?也就是说我们对世间的苦到底有没有办法离掉?当然苦是大家郁感觉到了,但是未必有出路。’这时那位同学改变说:‘那么应该是道谛,因为只要我们按照释迦牟尼佛所三十六道品修去,必定能够离苦得乐。’贾老说:‘哦!你从苦集二谛转到道谛上了,所谓道谛,是应当走的道路,通往什么地方呢?也就是说,好比你想乘火车到北京去,前提是当你起身的时候,必须肯定确实有北京,如果是说北京没有的话,那你乘车上路岂不是白废吗?“苦”大家都感觉到了,但如何解决法呢?因此才决定修道。而根本问题就是这个苦到底能否出得去?你修道能否达到那个目的地?有那个目的地没有?’)我的看法四谛中就是灭谛最重要,这个灭谛是什么呢?就是灭尽妙离安稳快乐的境界。确确实实有这么一个灭谛,我们修道才有所归,修道才不至于白废功夫。再说这个苦吧,正因为有个涅槃可趣,所以苦才可消灭掉,要是涅磐落于空的话,那么你有苦也只管苦就是了,没有办法嘛,苦倒是真的,人生只是个悲剧,只能在苦里头转来转去。所以必须要有一个真正的涅槃可趣向,我们才算是有了出路!要不然,我们修道不就是成了盲修瞎练了么?所以非承认世间是有这么一条出路不可,这条出路就是涅磐。涅磐是圆寂的意思,具有‘灭静妙离’四相,此中所谓‘灭’指的是烦恼灭,或言断除了二障(烦恼障──人我执,所知障──法我执);所谓‘静’就是形容涅磐的那种安静的境界;所谓‘妙’指的就是释迦牟尼佛说‘我法妙难思’的‘妙’,以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无法用来形容它,故名之为妙(其妙之体即离名字相,言说相,心缘相),所以释迦牟尼佛才说:‘我法妙难思’啊!所谓‘离’就是说,世界上的一切苦果完全没有了,这也就是我们佛教徒所向往的最后归宿。有些人听了佛教经常谈空,于是就认为一切都是空,一切都没有了,那么既然一切都没有了,那我们还学佛干什么呢?因此我们必须承认世间上确确实实有这么一个涅磐境界,我们修道才算是有个目的,要不然,我们学佛就没有意义了。既承认了这一点了,我们就可去找那苦的原因,然后再想办法想这苦灭掉,最后求得涅磐。唯有认定有个涅磐境界,我们出苦才有希望,至于你说的‘道’是不是佛道,且看你的道路是否趣向于涅槃。所以对一些人修道叫做外道,因为他们所修之道不是趣向于涅槃,他们的道也到不了涅磐。所以有人说我们学佛是为了得到佛教方面的知识,那才废话呢!要是为了得到佛教方面的知识,那我们用不著出家也可以学嘛,看几本书,听一听讲不就行了吗?我们再看,小乘佛教讲的‘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磐寂静。就是说凡符合于这三个标准的就是佛教,凡不符合这三个标准的那就不是佛法。要看是不是佛法就只要看他所说的是否符合于这‘三法印’,要是不符合这三法印的,纵使是释迦牟尼佛说的,那也是外道!我们要依法不依人嘛,这句话是释迦佛自己亲口说的。那么‘三法印’的意思是什么呢?‘诸行无常’:因为有无常,所以是苦。所以要彻底的讲,所谓‘苦集’就是指这个东西,‘诸法无我’:此是讲诸法缘起的道理,因为是缘起。所以才说没有个我的存在!‘涅槃寂静’:是由‘诸行无常’和‘诸法无我’二法印所显现,就是灭静妙离的境界──超逻辑境界。它是无分别智所行之境,而非世间上一切名言概念所能描绘的。因为概念仅是我们精神活动的一种符号(它本身是没有实体的)。我们的认识作用,就是根据这种加了工的符号和外界所指的事物起了相适应的系列。所以说我们人的脑袋就是这样一个制造和传递资讯的工具。正因为如此,我们的认识才会有时发生错误,所以说,我们所直接接触到外界的事物并非真正的客观,而是经过中枢神经的特殊加过工然后再反映出来并保持与外界相适应,但是适应并不等于一致,这就是佛教唯识的道理。因此涅槃是超过言思的,是超过言思的‘有’,必须承认有这么个涅磐寂静的真实归宿,我们才修道。这修道又怎么的修法呢?释迦牟尼佛所说的似乎也没有怎样令人难懂的道理。其中心环节就是十二缘起,也叫十二因缘。也就是苦谛和集谛的内容。所谓集谛就是烦恼,因为有烦恼所以才得这名色等苦果。修道就是去掉这个无明烦恼,从而达到涅槃寂静的境界。这还是很容易懂的。十二缘起就是吾人生死流转的规律:先由无明缘行、行缘识、乃至生缘老死,也就是说先有无明作为条件,于是乎就产生了种种的行动,又因为有了这些行动的条件,然后就产生了识的作用,又因为产生了识这个条件,于是乎就入了胎,又因为入了胎以后,于是就产生了名色、六入,继而出胎以后就有了接触,由触过后就产生有感受,由感受继而产生爱,又由于爱而产生业,由有业的缘故,于是乎就产生必然的生老死的苦果,就这样‘此有彼有,此灭彼灭’,无穷无尽的轮回下去。但是这个道理有什么难懂?又有什么妙难思呢?把这个道理扩充到事事物物,那就是‘缘起论’。缘就是条件,即一切法没有离开条件的,除了种种的条件以外要找一个法的实体是不可能的,所谓一切法空,一切法无自性,这就是中观的道理。而这缘起性空的缘起就是从十二缘起加以发挥的。

再看,这个二缘起开头讲的是无明,这无明能离开我们的认识吗?正因为无明是不明白,也就是指错误的认识,所以才说它绝对离不开我们的认识作用。再看,这个爱取能离开我们的认识吗?十二缘起里头主要的就是无明。爱取实际上就是那无明的本身嘛,它只不过是在不同的阶段上表现得有所不同而已。可见十二缘起的重点是建立在我们的心上的,然后把这一点加以扩大,加以系统化,那就是唯识学派。所谓小乘、大乘、唯识家、中观家说了千言万语,说过来,说过去,横说、竖说,总之说的就是这个‘缘起论’。譬如什么叫无明,先是简单的说,无明就是认为事事物物都有个实在的东西,然后就进行分析,从这方面来说,认为有个实在的东西就是人我;从另一方面说,认为有个实在的东西就是法我。又人我就是烦恼障,法我就是所知障,然后将这两个东西拿缘起的道理一看,没有自性──‘空’。只要这两个东西一空,就可以断惑证真到最后成就佛果。可是佛圆寂后,各家各派演为无穷无尽的说法,若把它收拢起来从本质上一看呢,确实非常简单。请问除了从缘起上指出自性空,指出心识的作用而外,究竟还有什么道理?而这个道理早在释迦牟尼佛所说的十二缘起之中就指出;它不就是把这个道理加以扩充就是大乘中观派和唯识派。小乘呢,遗憾的是只把缘起的道理仅仅限于观察人生上面,大乘呢,它只是大踏了一步,认为一切都是这个道理。扩大此有彼有的相依相存所以无自性的道理,这就是所谓的中观学派,扩大无明爱取的业感缘起成立万法唯识,这也就是所谓的唯识学派,归根结底,都是为了破除执有实体之物的错误的认识。因为人们的认识自发性地总认为离开我们认识作用从外,另外有个什么客观的实体存在,这样一来就产生能所对立,产生了人我执和法我执,颠倒流浪于生死苦海之中。佛就是看透了这一点而获得开悟,由此所说的法无非针对这个实执,彻底根绝,以求得生命的解放。此后大小乘的各色理论无非是把释迦牟尼佛原来的那些东西从不同的角度给以扩大和发挥。照这样说法,是否佛教就没有发展创新了呢?是的,在教言教,既然承认了佛是觉悟最后的真理者,应当强调,在佛教里头,只有发挥而已。决没有任何超过释迦牟尼所见真理的新的发展。涅磐寂静是最后的境界,不能说比涅槃还有什么高的发展。要是还有新的发展,那就不能叫做最后,既然是最后,就不应该再有新的发展。假使说释迦牟尼佛所证得的无上真理还有发展的话,那不知道其他的人是怎么想的,要是我就不皈依释迦牟尼佛。反之,如果说释迎牟尼佛的道理还有发展,那这人就不是真正的佛教徒。因为作为一个佛教徒。还把自己的教主提到有发展的观念上看,等于说释迦并没有见到绝对真理,他还在前进中,那实在是太可笑了。说‘发挥’是可以的;因为真理的宣说是应当因人因地而采取不同方式的;正因为承认了释迦已证得了最后的真理,所以才称他为‘释尊’、‘两足尊’、天人师’、‘如来’,所以才称他为众生的依估啊!

因为时间、空间以及对机的不同,讲法的方式,也非固定。对可以接受小乘法的就给讲小乘法,对能接受大乘法的,佛就给讲大乘法;对可以接受显教的就给讲显教,对能接受密教的就给讲密教。随机而用,对症下药,都无非让众生随类得解,各受其益。所以佛法是立足于与现实生活相适应,法无定法,惟变是适,但是佛法的根本道理,那是不能随便更动的,这一点特别是对于出家的同学要有确切的认识,因为究竟的真理是不可变的。就以‘三法印’来说吧,‘诸行无常’,过去现在将来无不如此。这种道理谁能把它推翻?‘诸法无我’谓一切法都是依藉种种的因素和条件所构成的,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法绝无例外,这个道理能变吗?正因为它是始终不变的究竟道理,才叫它做‘法印’。既然我们从上面两个法印看出真理的不变性,而涅槃寂静正是这两种法印的显现。它虽然不是普通的境界,也不是因为我们可以想像得到的,但是不能说这种境界没有,这是释迦牟尼佛已为我们做了担保的。可见三法印都是如此不易驳倒,更何况谈到宇宙的最后真理,还要想有什么新的发展,这是不通的,除非承认佛所见到的未必是最后的真理,否则,佛既见到最后的真理了,就不能说还是在发展中了。要想学禅宗,也是非肯定这一点不可的。

让我再重覆一下,就是以后的佛教各派无论是小乘,还是大乘,乃至中观、唯识、天台、华严等等,它们尽管从形式上来说,当然比原始佛教要扩大得多,不过要追根究底,都是把释迦牟尼佛的说法本义加以发挥而已。因为这个道理就是那么个道理,佛自己也曾经这样说过嘛,‘佛未出世,法尔如是,佛不出世,法亦如是。’如如不动,非时空架构所能范围。不变异尚且没有,何得有变异呢?

以上说明,佛教各教理的立宗辨义,虽有大、小、显、密、中观、唯识、天台、华严等等的不同,但已尽括于原始佛教教义中,发挥则有之,随时空形势的不同,门庭施设,详略轻重,随机应变则有之。但基本道理则古如是、今如是、未来如是。又必须认识到原始佛教惟出于释迦牟尼一悟,而此一悟,释迦牟尼首先即宣布为‘我法妙难思’,那么,他所宣布的‘四谛’、‘十二因缘’等等,并不难思,可知他的说法,也只是以‘不难思’而藉以说明其‘妙难思’的东西于万一,绝非文字语言所能尽情表达的,表达出来的种种只是俗谛而已。

现在我给大家讲一段‘拈花公案’。这是禅宗的人经常喜欢说的,并且这个公案也成为了我们中华民族的艺术语言。特别是作诗填词的人每每喜欢借来增加他们作品的美的感染力。据说当时释迦牟尼佛在灵山集会,当人天百万众前,大梵天王供养金毕钵罗花请为大众说法。释迎牟尼佛在座上默然拈花示众。大家莫名其妙,唯有迦叶尊者在下面破颜微笑。于是佛就对大众说:‘吾有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此中‘正法眼’是说今天所提示的是正法中的‘眼’,我们知道,眼睛在人身上是非常重要的。东晋时代有个著名的画家顾恺之,他善于画像,据说他画人每每不画眼睛,人间其故,他说因为一个人的精神面貌全表现于眼睛上,不能轻易点出的,还有说一位画家画龙的故事,说他画了龙没有点眼睛,有人请点一点看,他就举笔点了两条龙的眼睛,结果两条龙就破壁而飞。从这两个小故事里可见眼睛的重要性。以此来比喻佛法,佛法如身,也应当有‘眼’。佛法的正法眼是什么呢?我认为就是‘涅磐妙心’。什么叫涅磐妙心呢?即亲证法空寂灭的心。一般讲,凡夫的心是证不到涅磐的。只有此心入微──成为无分别智才能证得涅磐。老实说,所谓涅磐就是这个妙心。如果说以妙心证涅磐,这个说法有把本体打作两截之嫌。应当是从这一方面来说就是‘涅槃’,从那一方面来说就是‘妙心’。此‘心’字之前加个‘妙’字,‘妙’即涅槃。‘实相无相’,什么是实相呢?就是诸法的本来面目。我们之所以成为颠倒众生,就是因为没有证到诸法实相。但是这实相非文字语言所能表达,所以实相只能是无相之谓也,它非指世间上庸俗的有无之无,这个无相的意思就是说,假使你要从世间上任何的比喻,任何的说法,都不能把实相问题说清楚,故强名无相,但是你不要把实相当成什么都没有了,实相是有的,只是你想要以你现在的语言思想来把它描绘出来就成为没有,而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说这个法实在是太微妙了,故说为‘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就是说教外直接传授的东西,以心传心,传授给摩诃迦叶。但是佛仅是把花拈了一下,并没有说话的呀!这究竟传授给迦叶的是什么呢?而这里很奇怪的是,旁人都不懂得,只有迦叶一人懂得,并且以破颜一笑作表示,也同样没有说话,所以这叫‘拈花公案’。

在这个公案中讲的人就是这么讲,讲而无讲,受的人就是这么受,受而无受。中间根本不需通过任何语言文字,只是一拈一笑,彼此之间心心相印,此时此景,什么四谛,什么十二因缘,什么中观,什么唯识等等;在这个地方到底有什么用?有时间讲什么苦集灭道吗?有时间讲无明缘行行缘识……十二因缘吗?什么资粮道、加行道、见道、修道,三大阿僧祇劫长远修行,伏断烦恼等等,并且要一层一层的断,岂不全是多余。所以说,不立文字,教外别传。

这段公案流传得很广,可是要从历史上考察却很少确切的佐证,藏经里不见记载。宋代王安石(号称荆公),他是一位大文学家,同时也是一位大政治家,但是很多人不知道他是一位深有信仰的佛教徒,他还注过《楞严经》。他曾对佛慧泉禅师说过,他在宫庭里头看到过一部名叫《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内有这拈花微笑公案的记载。遗憾的是缺少旁证。我这一次来到佛学院,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学生阅览室里信手抽了一本书,这本书的后面就有关于这个问题的叙述。说现在《续藏》里有《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拈花悬案已经得到解决,并提及王安石的说法是言之有据的。我接著到图书馆找《续藏》查看,发现里边收有此经两种本子,两种本子的内容差距甚大。在第一种本子里谈到拈花事件的是在经的第一品开头;而第二种本子谈到拈花事件的是在经的第二品,并且这一品的名称也特名为拈花品。有关拈花公案的内容,两种产子还差不多,只是在某些语气表达上略有所变动,其余则出入就大了。要是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两种本子可能是伪作,因为这部经都没有说明谁翻译的,也没有说明是在什么朝代翻译的,而且另一种本子里,内容上还杂有何图、洛书、五行之说。

不过,纵然两种本子都是伪作,也说明了这个公案的影响之大,关系之重要。我们知道,佛教在隋唐为盛,伪经也于此时为最多(但这类情况,不仅限于佛教,其他教派同样,也不限于我国、印度有,其他各国都有)。《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的两种本子,或出于隋唐,或出于以后,或出于我国,或出于日本,这是有待于考证的。不过对于佛教经论的研究,如果从历史角度出发辨别其真伪这是一回事,如果从有关释迦牟尼佛的思想内容来研究这又是另一回事,虽然说二者不无关联,更重要的是如何就可靠的资料介绍,帮助激发大家能对佛学的核心问题有所体会,有资于开悟为单从历史的方法来看问题是远远不够的,仅仅能了解到一点外壳的轮廓。为什么呢?所谓历史研究头一个就是重视证据,事实上限于时间空间关系往往很难确切断定哪一条证据是真的或者假的。以现前的情况为例,都有许多问题的真象弄不清楚,更何况佛教是几千年前从印度传来的呢!所以对佛教的研究,应当把义理放在首位,就其共同的不容动摇的原理出发,即果明因,才便于从体起用,适于学人的要求,社会的需要,简约的说,有法印,有菩提心就够了,持之成理,行之有效,必定要在一个人的生卒年月、一本书的作者为谁、是否佛说上道个水落石出、未必能解决什么问题,解决了也很有限,而又未必有好大的意义。如果把重点放在义理上,有些颠扑不破的道理,就无待于考证,也没有什么历史性,‘三法印’就是嘛,依此修持,当下就得受用。真学佛的人,何去何从,岂不明白,因此我主张对佛教经论的研究,重要在于辨别义理的是非,不必纠缠于其说之是否真实佛说。‘拈花公案’自有其真价值在,请于破颜一笑处会取!再说这‘拈花公案’,如果从历史角度要辩个长长短短,说它是真,请拿证据来,要说它是假,也请拿证据来,看什么时候解决得了啊!

这段拈花公案虽然历史上没有确切的记载,但是从禅宗来讲倒是一个绝妙的话头,它脱卸了语言文字的牢笼。在表现方式上从呆板的教条灌输上升到艺术化,佛只拈了一朵花当作鞭影,迦叶破颜一笑便奔空绝逸,这是何等美妙的一幅启人心灵的图景,又是什么宗教框框所能范围?请大家记住,佛教在宗教里头其特点是无神论者,而禅宗在佛教里又是把宗教气氛化为艺术的光芒了。如果你能理解禅宗师弟友朋之间见面的问答和种种生动活泼的作略,表现为行动或偈颂诗歌等种种方式,你会感到那都充满著拈花的气氛,如同和法界觑面。所以要是从历史的角度上来说,它未必怎么样,但要是从另外更高一层来讲,那么它真正可以从中宣窥释迦牟尼佛的心髓。因此假定要说这段公案是另外一个人编的,那么我说那个人就是释迦牟尼佛,浩浩三藏,千经万论,无量妙义,消归千一花一笑,不具正法眼的人,如何能有这种手眼,这样的智慧?

因此,从历史角度上来讲则我们没有多少话好讲,我们也不愿意这样讲。但是把佛教提到艺术、道德、智慧方面来讲,那么这个公案可以说是具有很大的代表性。禅宗更是沿著这条路线而建立而光大的,由禅宗把这一朵花接过来保持新鲜到现在。也许由此佛教有可能从宗教转移到艺术方面来,而佛教徒将变为透彻人生、改造人生的艺术家。假使要有人问你悟了个没什么?你是否能体会拈花公案的落处,来拈个什么花,引起对方的破颜一笑?

第十一讲 禅宗的开悟(二)

释迦牟尼佛出家后,参访了许多外道,都解决不了问题;又自己苦修了六年,还是解决不了问题。以后感到只限于苦行也不行,入尼连禅河洗浴,接受了牧女所献给他的乳糜。吃了以后,精神焕发起来。独自到伽耶菩提树下敷座而坐,自誓若不证无上菩提终不起座。端坐思惟经过了四十余昼夜见明星而大彻大悟。有人也许以为端坐四十余昼夜有点困难吧!其实这是少见多怪。佛学院传印法师曾经依止几年的虚云老和尚,丛林里都知道。他在终南山入定十八天。此后,他在传戒时,往往一盘腿,就是七八小时不起座。释迦牟尼佛一坐四十余昼夜,在定中则如一弹指顷。所谓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正是定中光景。这在近代科学中也已得到理证的。顺便在这里提一下。佛教的建立,出于释迦牟尼的一悟,而这一悟发展为后世佛教的各宗各派是势所必然的,各宗各派每提出一个主张来,必定要说是释迦牟尼说的,作为根据。而各宗各派却忽略了向释迦牟尼学习的一件极为重要的事,那就是忘掉了释迦牟尼开悟的大动力──无畏的大怀疑的精神。我们知道释迦牟尼佛出家以后,喜乐,同其患难,有什么能与不能,圆满不圆满,这才是大功德大圆满哩!至于有无量烦恼要断的话,那我要问你有哪一件烦恼没有用。贪心是要不得的,但学佛是不是贪呢?

给你名不要,利不要,但还要成佛是不是贪呢?你的烦恼很多,你又要决心去断,决心对习气把它斩断,这不是嗔?学佛学到底,一直学,造次必于斯,颠沛必于斯,苦其心志,饿其体肤,这是不是痴?说谎说不得的吗?骂人骂不得的吗?如果骂你一回断你一分我执,骂你一回断你一分习气,骂你说你就是接引你。只要用得恰当,一切烦恼都成妙用,何必断呢?有的人说修行的人还生气么?气怎么不能生呢?在关键的时刻,往往生一下,对人对己对国家民族都有好处,为什么不可生一下气?强凌弱,众暴寡,你不生气,民族国家受到侵略,你不生气,你还能叫做人么?反如果出发点不干净,出于自私自利,什么善事完全都可以成为坏事。许多人做好事,希望人家说他好,你说是好,还是坏呢?今天我帮你,明天我帮助你,后天要你帮助,你不帮助我,我就生气,你说你这个帮助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所以你这一念在这个地方一转能过得去,一切烦恼即是菩提。一切是缘起,你说哪个地方不是缘起;一切性空,哪个地方不是性空?一切无自性,什么东西又有自性?你为什么不悟呢?佛灭后的什么大乘、小乘、显教、密教、中观、唯识等很多派别,都不出释迦牟尼佛的教。释迎佛说的教,主要出自菩提树下的一悟。他说了四十多年的法无非是说他悟的那一件事,可以见于语言文字者。以后各宗各派的说法,也只是根据他的说法加以发挥而已。因此,佛教要追求到底,就是菩提树下那一悟。悟的是什么呢?不得已用语言表达,就是涅磐境界。涅磐见到了,就舍去了生死轮回的大病。所谓涅槃并不离我们当前了了分明的这个心。就是当前给你们大家讲,你们大家知道听我讲的这个心。离开这个心,我们一切无从说起,这个心一念回机,就是妙心。这个心经过锻炼或改造,自己认识了自己,那就看到妙了。我们现在只看到自己的心,但不知道妙,就是我们自己对自己的心不了解。释迦牟尼佛就是自己认识了自己的心,或者说自己认识了目己。自己要认识自己是件既困难也不困难的事。所谓涅磐,指的是妙心的寂灭性,又叫‘圆寂’。什么叫圆呢?所有一切功德,没有一件不具备,就是功德圆满。什么叫寂呢?就是所有烦恼全部断尽,有一分烦恼没有断都不算寂,圆寂,就是涅磐,也就成佛了。成佛只要功德圆满、烦恼断尽,除此外还有什么呢?现在这个涅磐就是从妙心上讲,妙心功德无不具备,妙心无烦恼可言,我们不认识自己,不能看到妙;不能看到妙,涅磐也就看不到。这涅磐妙心是修来的吗?不是,本来如是。就你和我来说,都有涅磐妙心,但就在你认识不认识的问题。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悟的,就是这个妙心。如果本来不具功德,你从哪儿去修又要修到哪一年呢?常说有‘无量功德’,这无量功德你能修得具备了吗?有量的功德可以修完,那无量的功德你怎么修得完呢?比如说,你们在中国佛学院学四年就可以毕业,这有办法,四年完了,就可以拿到毕业证件,就算毕业。如果说中国佛学院要学无量年,那你还能毕业吗?如果说没有个限定、有无量烦恼要你去断,你到底要断到哪一年呢?无量的烦恼,今天断一点;明天断一点,后天断一点,你能断得完吗?有限可以断,无量如何断呢?这么点很重要。大家要记住,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悟的就是个涅粘妙心。道不在远,当中即是。有的人感到疑惑,我功德不圆满,烦恼多得很,恐怕不行吧?但这正是未悟的憧憧尔思的光景。龙树深深懂得此理,知道正面承当难索解人,所以他写了一部《中论》,避开了正面解释,来个彻底地破,使你没有立足的地方,无论圣凡一切事物都给你剥剔得干干净净、直破得了无一物。这因为人们的思维活动、都是概念的活动。合概念成判断,判断合起来成推理。而所谓概念就是我们意识里头对繁复的东西给以简单化的产品,便于我们思想活动的一种概括性的观念,如‘人’是个概念,但绝不是指我们一个人,时空上所有的人都包括在内。所以它只是就共同方面立名,并不能代替真实事物,在佛教里有所谓‘法印’作为辨别是佛法非佛法的标准,符合它就是佛法,不符合它就不是佛法。三法印就是‘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但概念的本质和作用却自发性的与之相反,诸行是无常的,概念则具有常一的要求。要找个不变的属性来掌握‘变’,否则思维活动就无法开始。诸法是无我的,一切法都没有实在的体性,总是由各种条件合起来的虚构,但概念活动则是要把这个事物固定起来,作为概念的本质,以此作为建立各种法则和关系的根据,涅粘寂静,这个东西用语言很难说的,它是超语言的,但概念活动却要求对任何事物都要用语言把它说清,任何问题都要用概念形式把它表达出来,所以概念本身的活动就是不自觉的违反三法印的。实际上概念只是便于思维活动的手段,仅仅晕我们思想活动的外壳,是个符号,它并不能代替事物的实际性。但是有了它,对事物就易于编排,在思想的交流上,经验的贮蓄和记录上,起著很大的作用。如果研究经验所不及的地方,特别在超然的绝对的问题上,概念不经洗炼和限定将会成为一个很大的障碍。因为概念将以部份见到的来武断地概括事物的全部。古今中外不少的学说,大约是钻进了概念胡同,不知自返。涅磐本来是个绝对东西,概念说出来的总是相对的。要用概念来说明释迦牟尼佛的菩提树下的一悟,将是异常困难的,或竟是愈说愈不清楚的。所以龙树菩萨用破的办法,把来自概念性的事、义、理都一一破斥。你看中观在首颂提出的八不──‘不生亦不灭,不一亦不异,不常亦不断,不来亦不去’,都是人们进行思维活动时的基本范畴,但都是表达相对的东西,拿来引伸到绝对中就都说不通。破就破这个概念的顽固性,因为它违反了三法印。至此,我们应当知道,以一般的思维、一般的逻辑,要想了解绝对性的涅槃、超逻辑的东西是很不容易的。你要认识它,必须在概念活动的反面著眼,必须突破一般的逻辑思维方式,不然是没有办法认识的。你想用概念活动即思维活动的相对想法,去认识涅磐妙心,那是徒劳的。龙树在《中论》里所破的,不是显示了低级逻辑的穷途。他的无碍的慧辩,你不放下也得放下,禅宗则进而变为棒喝了。因此,教上说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悟的是四谛、十二因缘等等,只是悟后的间接宣说,绝不是开悟时能所双亡的当体,释迦牟尼佛明明自说:‘止止不须说,我法妙难思’,悟出的法想都不能想,何况说呢?

第十二讲 禅宗的开悟(三)

现在有些人,由于对禅宗不理解而产生了种种偏见及非议,这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们对佛教的教义和历史没有认真地进行学习体会和研究;二是对禅宗根本就没有一个全面正确和科学地了解。于是乎便只从皮毛名相上立论乃至于以谩骂为辩理,这种轻率肤浅的态度,其实也就可以说明问题了。但我希望:众位不要被那些不三不四的说法而动摇对禅宗之信念和研究。现在中外的学者们,对佛法的研究和探索,明显地有一种注重原始佛教的倾向。我认为,如果比较一下佛教各大宗派的教义、教理,只有禅宗最接近于原始佛教,那么,我们就上溯到释迦牟尼佛,从佛说起吧。

我们知道,佛教是根据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所证悟到的不可思议的奇妙境界而建立起来的。佛涅磐后,无数高僧大德各以自己对佛法的悟解而竞起创宗立派,弘宗演教,化度有情。这并不是他们有了什么‘发明与创造’,也更不是说他们的悟解比释迦牟尼佛还高明,而只是把释迦佛在世时言而未尽之话和道理,进行一番充实和精析发挥而已。这一点,众位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认识,否则,佛教就不能成立。释迦佛既觉悟了宇宙人生最究竟的真理,那还有什么可以发展甚至发明的余地呢?释迦佛终生所言之不己的,就是把他自己所觉所悟证的伟大真理,方便善巧地介绍给我们,并且热情地期待我们及一切众生也都能尽快地按著自己的方法去亲证这个真理的正确性。而悟又有两种,一种是证悟,即直契真如,离言说相;一种是解悟,即从语言文字中了解所需要懂得的道理,这是通过语言和概念的方式来了解的。而概念是经过人们分析、综合与概括比较总结后形成的一种固定的观念,它只是人们思维活动与资讯交流的一种工具或符号,并不就是事物的本身,而只不过是思维及交流思想感情的一大方便罢了。因此,解悟决不同于证悟。解悟,必然有主观与客观两个方面,有能认识与所认识的区别,由有此故,方有能说、所说,能听、所听。但事实上,主观与客观是不能截然分开的。如色尘等,必依眼识去了解,而眼识又必依色尘而起。佛教承认客观境界,但客观境界不离识所变现;所以说,主观与客观是一体的。唯识学派集中全部力量所要说明的正是这个问题。唯识宗说‘万法唯识’,又说识有相分与见分之别,而见分又离不开相分,相分也离不开见分。这里所说的见分即是主观,相分即是客观,二者只是一体的两个方面。灭因为把它勉强地一分为二,所以就产生了‘人我执’与‘法我执’。因此,我们想要真正认识宇宙及人生之本体,就必须把主、客观之对立彻底消灭,而这个雄伟的目的,就绝非语言文字可以表达的。只有概念活动消灭,真如体露,也即是空,也就是生命。如果人们真的想认识自己的生命,就必须把一切实执空掉,空的同时,即证真如。空的越彻底究竟,越能彻底地认识生命、显现生命。故此,我们不要怕空。有些人把‘一切空’看成什么都没有了,这是一种简单的完全错误的看法。现在我们用《心经》来证明。经云:‘空中无色’,即无色法,那么同样的‘受、想、行、识’也是没有的,即五蕴空了;‘无色、声、香、味、触、法’,即六尘空了,‘无眼、耳、鼻、舌、身、意’,即六根空了;‘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即是六识空了;‘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即是十二因缘空了;‘无苦、集、灭、道’,即是四圣谛空了;‘无智亦无得’,即以智为首的六度空了;菩提果、涅磐妙果也都空了。正因其一切无自性;一切皆空,所以才能无所得。以无所得故,或有人要问,一切都空了,这有什么意义呢?别急!请听下事,《心经》中说了,‘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土垂)’,菩萨才能心无挂碍,心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证得究竟涅磐。要想心无恐怖,就必须心无挂碍,无挂碍之前提则是一切法空不可得。空得越彻底,就越彻底的无恐怖。既无恐怖,则颠倒梦想断尽无余,即证究竟之涅磐妙果。原来,涅磐就是依据这个道理而证得的!还有比这更积极、更广泛的意义,即三世诸佛都是依此无所得的智慧而证得了无上正等正觉的!

《景德传灯录》中有这样一段公案:有一天,八仙之一的吕洞宾看到一处云气缭绕升腾的所在,便非常稀奇地走了进去,却见黄龙禅师正在对大众说法。黄龙禅师一看吕洞宾走了进来,便喝问道:‘来者何人?’吕洞宾答道:‘云水道人!’黄龙禅师紧接著又问:‘云尽水枯时何如’吕洞宾茫然无对。黄龙禅师说:‘既答不上来,请你问我吧!’吕洞宾随即问道:‘云尽水枯时何如?’黄龙禅师大声回答:‘黄龙出现!’云尽了,水也枯了,自然就见到‘黄龙’了。吕洞宾要把他的水放下、云也放下,一句话、一切放下,明心见性,彻底空去,当下即可见性成佛。这正是经》所指示的。一切无所得,才能直趣无上菩提。

‘空’与‘真如’等等,都是佛教中最常见的重要名词。在一般人看来,‘空’是消极的一面,‘真如’是积极的一面。但若说到家,实则空即是真如,真如亦即人们所说的生命,这是并不含混的。以成佛来论,成佛以后是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呢?如果没有了,那么,累劫勤修,所为何来?又有谁能来兴慈运悲,又怎么度众生呢?然而,我们一点也不用怀疑,要知道般若是干什么用的?般若不是别的,恰是证空、证真如的慧,而在此外,慧即是空、空即是真如,真如即生命本体。开悟便是点燃了生命的火炬,慈悲便是生命的光芒,舍己为人便是涅磐。几百年来,由于佛教指导思想的错误,致使佛教之趋势,态度是消极的,教理是枯燥的,活动是呆板的,总之,对社会的贡献大少了。唱的是‘庄严国土,利乐有情’、‘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高调,而实际上是把释迦牟尼佛原来积极为人的精神丧失殆尽(当然还有其他原因。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专门谈)。因此,我认为在讲道最高范畴的时候,应当提出‘生命’这个具有活力的表相,从久已沉浸在一潭死水中把‘空’和‘真如’呼唤起来,使其与生命联翩齐飞,体现大乘独往独来的精神。我们知道,释迦佛原来就是一位非常活泼的人,他能够放弃一国之主的大权,而去出家修行,试问:人类整个历史上,像佛那样难舍能舍的究竟有几人?佛参访了印度当时很著名的好几位仙人以及种种外道修行者之后,竟没有一个能使他满意的,请看这是多大的气派!六年苦行,于生死大事一无所获,便毅然舍弃,结跏趺于菩提树下而开始了新的内征,请看这是何等的勇气,何等的毅力!、更是何等的智慧哪!

佛大彻大悟之后,首先就去度化他的两位老师,半点儿也不含糊,因为他实实在在地掌握了真理。

现在,有些人对禅宗妄加指责,殊不知佛本人就是一位具有科学态度与反抗精神的‘逆’劲十足的人,本来非常活泼的佛教,越来越失去自己的本来面目了。这里,我再次申明:所谓开悟,就是取消了主、客观的对立性。开悟就是证悟了空理,也就是见到了真如,更是见到了自己生命的本来面目。因此,一旦真正地证悟了以后,一切的矛盾盾当下即化为和谐,到这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对立可言呢?

大乘十地中,第一地就是‘欢喜地’。无量的不可尽述的喜乐都在开悟之后才得以享受。那时,你才会真正地认识到出家并没有吃什么亏。开悟是何等的高级和妙不可言的享受哪!我祝愿众位同学早日开悟!

以上的大段话讲的是证悟,不是解悟。解悟是不能触及生命的根本问题的,而证悟则不然,曾经有这样一个公案:马祖有个大弟子叫百丈,马祖每每拿著一块烧饼问百丈,‘这是什么?’百丈不敢回答,是烧饼吗?──那又何必问呢?不是烧饼吗?但这又是什么呢?如是经过二三年的时间。有一日,马祖指著一群正飞在头顶上的野鸭子问百丈:‘这是什么?’答道:‘野鸭子!’接著又问:‘哪里去了?’答:‘飞过去了!’马祖紧步上前狠狠地拧著百丈的鼻子,百丈疼痛难忍叫道:‘唉呀!和尚,受不了啦!’马祖说:‘你不道飞过去也?’百丈回到寮房,放声大哭,同参问是何故?他说:‘老和尚把我的鼻子狠狠地拧了一下,叫我痛彻心髓!’同参慌忙出来报知马祖。马祖说:‘你再回去看看!’他回来一看,百丈却又呵呵大笑。同参问他:‘你为什么刚才哭,现在又笑呢?’百丈答道:‘刚才痛,我才哭的,现在不痛了,所以我才笑的。’请思考一下,这哪里是从语言文字上讲道理所出现的情景呢?而禅宗正是施展这种手段,通过实际生活,真正地触及到你最最用心却又总未打通的地方,或纵或夺,当机指点,就把你的生命之火给点燃了。

再举一段公案:唐时有位夹山法师升座讲经,有一位听者当场问道:‘何谓法身?’夹山答道:’法身无相。’又问道:‘何谓法眼?’答曰:‘法眼无瑕。’这时,在下听经的道吾和尚微微笑了一笑。夹山忙走下台请问道:‘长老!我讲错了吗?’道吾答道:‘我看你并没遇过高手。你现在去距此不远的河边问那位撑船的船子和尚。’夹山即便来到河边,船子和尚问道:‘所住何寺?’夹山答道:‘是即不住,住即不是。’船子一听,便把手中的竹竿放在水里说道:‘垂竿千尺,意在深潭。’猛举竹竿又问:‘离钩三尺,子何不道?’夹山刚要摇头,船子竹竿一横就把打落到河里,夹山方举首,船子举起竿来又作打势,喝道:‘快说!’夹山从河里上来,就拜倒在船子和尚面前说,‘我懂了。’接著又问:‘我怎样才能保任我所得的呢?’船子说:‘有佛处莫立脚,无佛处急走过。’夹山转身便走。但他走了一、二十步远又回头看了看,船子问道:‘你还有别的吗?’接著就扑通一声,一头栽到河里死了。请问,船子到底传的是什么?又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传授呢?夹山得其所传,又有什么贡献呢?但船子却为此而舍生。这里所传授的东西,一定比他的生命更有价值。船子把夹山的生命火炬点燃了,船子就是夹山,这并不是单单地懂得一点道理哪!到这时候,船子死去与夹山活著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那一竿打下去,就已把他们师徒的生命紧紧地连结在一起了,所以我提出生命这个根本问题,这绝不是一件小事。这样的道理,唯有禅宗才能把它描述得淋漓尽致,把佛所征悟的境界和盘托出。因此,我们只有彻底放弃文字相上的执著的解悟,趋向直指心地法门的证悟,才好一念回机,便得见自己无始劫来的‘本地风光’。

第十三讲 禅宗的开悟(四)

根据习惯的说法,中国的禅宗是从印度直接传过来的,在《景德传灯录》中又有‘拈花公案’之记载:释迦牟尼佛在人天百万众前拈花示众,大众茫然;唯有大迦叶尊者破颜一笑……世尊便传给他‘不立文字’的‘正法眼藏’,并付衣为证。禅宗就这样地以迦叶尊者为第二祖而代代一脉相承,且自标为‘教外别传’。直传到第二十八代达摩大师时,恰值中国历史上的南北朝时代。达摩于梁武帝普通七年( 526)经广州而至金陵,在金陵会见了梁武帝,但语不投机,遂北行达魏,止息嵩山少林寺。壁观之余,以‘二人四行观’教人。后来大师把自己在印度继承的‘教外别传’祖位授给了一个叫慧可的中国高僧,并付以《楞伽经》印心。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给弘忍,弘忍最后传给了慧能大师,他是东土禅宗之第六祖,在中国佛教历史上,影响于中国佛教最大的是他,光显禅宗的是他,使佛教摆脱教条主义的是他,使佛教深入生活和中国文化密切结合的更是他。他可以说是把中印文化从佛教的实践中结合起来的第一人。

六祖慧能大师本是岭南新州一位姓卢的樵夫,本来一字不识,当然谈不上有什么文化。因听人诵《金刚经》而有省,于是就跑到黄梅去礼五祖大师弘忍。弘忍问他是‘何方人?欲求何物?’慧能回答:‘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师,唯求作佛,不求余物!’弘忍大师说:‘汝是岭南人,又是(犬葛)獠,若为堪作佛?’慧能答说:‘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犬葛)獠身与和尚身不同,佛性有何差别?’五祖一听,知他‘极性大利’。先派慧能去碓房里边工作。不久,五祖宣布要亲传衣钵,令弟子们作偈,各呈见地。大弟子神秀呈偈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五祖看后,虽觉不大满意,但仍令贴在墙上,并让众僧习诵,以示表扬。这时被正在碓房舂米的慧能听到,认为神秀之偈并没有见性,即随口占了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并请人写在墙壁上。五祖看后非常惊奇。次日,五祖潜至碓房,见慧能正在舂米,便问道:‘米熟也未?’慧能回答说:‘米熟久矣,犹欠筛在。’意思是说,我早已见性,只欠印证一下了。五祖听后也不言语,只用禅杖在舂米台上敲了三下,便转身离去了。

慧能对五祖的举动心领神会,当夜三更,来到了弘忍大师的卧室,五祖即为之说《金刚经》。当讲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慧能言下大悟,乃告五祖说:‘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不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这一段颇具艺术性的传法过程,在我国稍具佛法常识的人,无不知晓。最脍炙人口的是前一个偈语,殊不知慧能至此方是大彻大悟。我们平时所说的自性,无自性,是把二者对立起来的,是属于我们认识上的低等逻辑的范畴之内的。而六祖大师上面所说的自性,是属于超层次的高等逻辑之范畴的。故此,这里所说的自性本自清净,不是与垢相对而言,而是统括了垢的。‘不垢不净’,本来如是,与先从对冶染污而后达于清净、把垢染视为异体而要排除在外的意义是截然不同的,‘自性本不生灭’,这里的自性是超越了低层思维中把生灭与不生灭对立起来的庸俗观点的,所以龙树在《中论》中说:‘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不无因,是故说无生。’所谓‘生’从何处生呢?所谓‘灭’又灭向何处?如自性也有实在的生灭,万法何以能空?万法以何为体?还成什么佛呢?‘自性本自具足’,在低层逻辑里,具足与缺欠是一对范畴,若不具足,定是欠缺。而在高层逻辑里,自性本是无欠无缺的,欠缺亦即是具足,既不多一点,更不少一点。佛与众生平等无二,欠缺与具足是等价的。‘自性本不动摇’,在低级的逻辑里,动与静是一对相对的范畴,非动即静,‘动’只是法体的一面。而在超思维的逻辑里,自性是不动摇的(其中包括动与静)、平等无分别的。打个浅近的譬喻:如水在圆形的器皿中的是圆形的,在方形的器皿中是方形的。但不论是圆或方,水的湿性是始终没有变的。‘自性能生万法’,生与死是一对范畴,这是低层次逻辑的概念,而在超逻辑的高层次中,万法都是从自性中生出来的,万法即自性,自性即万法。万法自性,无二无别,生即无生,无生即生。因此说,六祖开悟,所悟的是‘向上一著’,不落于低层次的相对范畴之内。这就是六祖听五祖讲《金刚经》所彻悟的结果。所说的自性,是当体全真;不落中边,而不是中观所破的自性,更不是所说的无自性,因其完全超出低层次逻辑的范畴之外。在这里,清净与染污不二,生灭与不生灭不二,动摇与不动摇不二,生死与涅磐不二,烦恼与菩提不二,自性与非自性不二。

也许有人要问,既然‘自性本自清净’,那么烦恼呢?烦恼即菩提,这就是所谓‘不二法门’。在禅宗来讲,烦恼如真的有,那就断不完;也可以说无烦恼可断。比如说:爱名、闻、利、养是贪法,就应当断。但是请问:爱佛、爱法是不是贪呢?前者所爱的与后者所爱的那一念在本质上有什么区别?所以说,只要一念清净,即转烦恼为菩提,一切染法尽是功德。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断烦恼是一种方便说法。事实上,化烦恼为菩提,只须要转一下;烦恼当下就是菩提。大家也许知道‘南泉斩猫’的公案:一日,南泉和尚看到东西两堂僧人争抢一头猫,南泉和尚抢步上前,一把把猫抓到手里,说:请下一转语,道得的便领去,道不得即斩却!结果两堂都说不上来,南泉和尚便将猫斩。你说南泉犯了杀戒了吗?这岂是依著庸俗的见解说得明白的?依著几许教条名相分疏得清的?!只有把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所悟的与六祖所悟的一串穿却,才能在树凋叶落时,体露金风,摆脱牢笼,得大自在,明白自性的起地落处。

谈禅宗每每离不开学公案。公案中的话,表面看似忽东忽西,忽上忽下,上不接天,下不著地,因此,许多学教的、或学哲学的一看到禅宗公案,便觉得‘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如听‘天书’相似。这并不奇怪。因为一般人只习惯于在低层逻辑思维里打转转。而禅宗的逻辑,则是超逻辑的逻辑,所以骤然接触就感到难以理解。但是,真正说起来,这两者并不妨碍。低层逻辑虽然达不到高层逻辑,而高层逻辑则完全包含了低层逻辑。高层是体,低层是用,体用本来是不二的,然而又是非一的。

禅宗目标为‘教外别传’,许多人就以为:既是学禅宗的,就用不著再学教了。这是一种极其错误的看法。试问:你连低层逻辑的‘教’都不懂,还谈什么高层逻辑的‘禅’呢?‘教外别传’是指教有所不能尽,也就是说单靠教不能完全解决宇宙人生的根本问题,这就有待于言教之外的真传。这只有把低层逻辑的‘教’,下功夫学透学熟,才能真正体会到低层逻辑之不足,深切感到高层逻辑之需要。因此,禅宗的语言才脱卸寻常的框框,拨转向上关捩,使当人的情识难以凑泊,奇奇怪怪处。恰恰是就人的生活实际点断命脉,唤你回头。上来所用的方式,属于活泼泼地启发育,所指示的正是教下最精华、最吃紧、最精采的部份,非语言思维所能尽,而以心印心成为最绝妙的亲身传授。

我们试再举一个公案作为说明。百丈给马祖当侍者。一日,马祖将要升座说法,讲台上铺著一个讲席。百丈走上前把讲席卷去,等马祖来一看,讲席被卷去,便下座来至百丈跟前问道:‘你为何卷却讲席?’百丈说:‘和尚!你昨天把我的鼻子拧得太痛了。’(此中因缘前讲已说)马祖不但没有怪他,反而点了点头说:‘你对昨天的事很懂。’次日,百丈又去参马祖,马祖没有理他,只目视床角拂子,百丈便心领神会地问道:‘即此用?离此用?’就是说,即这个用呢?离开这个用呢?这是从本份上来说话的。如果教条式地对答,非唯辜负百丈,亦且自救不了。‘路途剑呈剑’,马祖是作家,他既不答他‘即此’,也不答他‘离此’,而于万仞崖头推他一掌,要看他的解数,问道:‘你向后开两片皮,将何为人?’以一般的思想活动来看,似乎有点牛头不对马嘴,而对百丈来说,却恰如以磁吸铁,透人心灵深处,一面讨价,一面还价。百丈更不之乎者也,上前取拂,高高举起看著马祖而一语未发。试向这里说心说性说道理得么?马祖有拨赵帜易汉帜手段,还问道:‘即此用?离此用?’──又请问,讲经说教的到此又如何支遣?但百丈解话,并轻轻地又把拂子放在了原地。──真是两境交光,如印印空,有谁辨得他落处。莫道‘行到水穷处’,须会‘坐看云起时’。马祖振威一喝,直震得百丈三日耳聋。这就是有名的‘百丈再参马祖因缘’。后来,黄檗禅师去参百丈,听举此段公案,到‘三日耳聋’处,不由自主地吐出舌头。百丈便问他何故如此?黄檗禅师说我从这里得见马祖的大机大用。百丈向黄檗说:难道你想嗣马祖吗?黄檗说:不然。我若承嗣马祖,以后丧我儿孙!百丈说答得好:见齐于师,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堪传授。子甚有超师之见。你看他们答在问处,问在答处,却各各有出身之路──入林不动竹,入水不沾泥。这岂是寻章摘句钻故纸堆的人所能梦见?岂是一般思维方式所能楷定?禅宗就是这样地提倡人们去大胆地怀疑。不要固步自封,更不要囿于前人的见解,而是要用自己的心去直接领会,自证、自悟到大休大歇处。因此佛说:‘我并没有实法与人’,‘自依止、法依止,莫异依止’。只是帮助、激发人们以自己的力量彻见自己的面目,契证此法的真实相而已。

众生无始以来的实执,由名言习气的活动极难舍掉。比如:在教下,为了破除众生的我执,就用相对法门来说‘人无我’,但随之即实执有个‘个无我’;进而又说‘法无我’,但随即实执有个‘法无我’。为了破除此执,便又说‘亦有亦空’,众生众生随之即实执有个‘非有非空’而死死不放。在语言方式上好像是从实‘我执’进到‘法我执’,又进步到‘亦有亦空’、‘非有非空’,而实际上,思想活动仍只垒一个实我执在原地踏步,换汤不换药,一动也没有动。但是要从道理上来讲,依然在自己的语言概念里一个实执我在‘翻跟头’,就是这个‘实执’的骗子,今顶帽子:明天换套外衣;今天以名诱你,明天以利钩你。只要你落在名言的圈套里,它便永远和你认亲家。如果不从心灵深处彻底掀翻,你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对这一点有了认识,就懂得了祖师们为什么要从说教的方式,改用棒喝机锋的慈悲了。

再举这样一个公案:渐源禅师一日随同其师道吾去吊唁。渐源指著棺尸问道:‘生耶?死耶?’道吾说:‘生也不道,死也不道!’渐源问:‘究竟如何?’道吾答道:‘不道,不道!’渐源闻听顿时大怒,挥拳就要打他的老师,要求非告诉他不可。──我们不要以为他鲁莽,应当看到他为了生死的心切处,道吾催促他离开,恐怕他这种鲁莽行为,惹起其余弟子的愤恨而挨打。渐源回到路上,不断地思考著这个问题,忽听有人诵《观音经》中的‘应以比丘身得度者,现比丘身’时,当下大悟。后来道吾去世,渐源禅师去参石霜禅师,仍举前话,结果石霜禅师所答的跟道吾。渐源便拿了一把锄头在石霜面前走来走去。石霜问渐源何故?渐源回答说:‘我在觅先师灵骨。’石霜说:’我这里洪波浩渺,波浪滔天,你向哪里觅他?’渐源回答说:‘正好著力’。当时太原孚上座在旁赞道:‘先师灵骨尚在!’从这里我们足可看出渐源真正得到了道吾真传。从以上两者的对话,可以看出是无逻辑中有逻辑。每一句都是从自性中流出,从见地上敲唱,无一句而没有落处,但又是超层次的逻辑谱言,无逻辑中有逻辑。而在教下万语千言说不清的生来死去问题,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否则的话,还有什么禅宗呢?

让我简略地总结一下。所谓禅宗,就是把教下的精华与实际生活相结合,以极其艺术的手段来点出涅磐妙心,启发生命的曙光。

今天是最后的一讲,恰好一场大雪,正是雪兆丰年,记得庞居士会见药山,临别时适值天降大雪。庞居士向他们师弟道:‘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我试拈提一下:不落别处,落在什么处?留赠同学们一参。

对于禅宗,想讲的话很多。限于时间的关系,以上讲的只当个起头,以后有机会再讲。

不是之处请同学们和各位师友指正。

(全文完)… Read the rest

贾题韬:论开悟 第八讲 中观学的开悟

第八讲 中观学的开悟

今天开始给大家讲‘中观’,本来计划讲一次‘唯识’,结果讲了三次,还有些应当讲而未讲到的。由于时间关系只能如此。我主要是给大家讲‘论开悟’,很希望在讲的当中或讲后对大家能有所启发,获得利益。希望同学们听讲后能鼓起开悟的勇气,至少引起大家对开悟的兴趣。或许有因听讲而开悟的,这虽是大胆的想法,但按道理讲也绝非不可能,前几天有几位同学问我:‘你开悟没有?’这叫我很难以回答,只好以不回答作回答了之。记得有人问佛,我们这个世界有始无始?这个世界有边无边?佛没有回答,我模仿佛的办法,似则似是即不是。佛是知而不答,我是不答,不过我可以告诉大家,开悟这件事,根据我研究的结果,我是相信真正有,并且大家都有份,这一点我愿为大家作保证。有人说你既没有开悟,你怎么能为此事作保证呢?须知所谓可靠可信,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可以现见现验的,譬如说我在这里讲课,大家都是亲见亲闻,这是无可怀疑的;另一种情况是,虽然我们不能直接接触,但是从道理上可以推测,可以断其必然。譬如说,我问你有五脏吗?你见过吗?能说没见过能没有吗?人类有远祖没有?谁又见过人类千百年前的远祖呢?能说没有吗?我对佛教教理的研究,自觉得差有自信之地。虽然切身的体验很不能,但总觉得佛教所指出的对人生的道路颇值得一试。所以我大胆地把‘开悟’这个问题提出来,鼓励大家向探索宇宙奥秘这个方向前进。因此,我在这里讲小乘也好,唯识也好,中观也好,从学术的整个要求上来讲,只是一鳞半爪的给大家略作介绍,不但因为时间关系不能详讲,而且目的唯在于有助于‘论开悟’,所以所谈的,也只是限于开悟有关系的部份。

中观是印度大乘佛学里的一个重要派别。佛教分为大乘和小乘,大乘里主要是‘唯识派’与‘中观派’,可以说‘唯识’与‘中观’就是佛教里的精华所在。如果把唯识和中观真正搞懂了,那么佛学就通了。尽管还有许多派别,也不外这两派教理的基本范畴。把唯识和中观学好,就知道对开悟帮助之大了。未开悟以前需要懂,作为加行;开悟以后更需要懂,作为方便。释迦牟尼佛弘法几十年当中,根据现在的资料看,主要是四谛十二因缘、八正道等。在佛灭度以后的一百多年中,教理即以这些内容为中心,少有争论;到一百多年以后,部派竞起。部派当中,先是分为大众上座部,后来上座部和大众部又有发展。现在有记载的有十八部,没有记载的恐怕还有。从西元前四世纪到西元二世纪,约有五百多年的时间里,学者称为部派佛教时期。这是由于佛教流传的地点、时间有所不同,所以他们的戒律、说理、修持的方法也难免产生差别。这时在各部派中大乘佛学思想不是没有,不过还没有一个完整的体系。部派佛学里提出有许多问题,从《成实论》、《异部宗轮论》中可以略知其梗概。有些是属于佛教本身最基本而又是最不易解决的问题。有如佛教主张无我,但又主张轮回。既说无我又说轮回,这就有矛盾了,若说无我,那么谁在轮回呢?所说轮回就是转世,由人可以转成畜牲,畜牲又可转成饿鬼,饿鬼可以变成天人,天人可以下到地狱。按一般的道理讲,既然承认有轮回,必然有一个轮回者,就不能说是无我了。既然无我,连我都没有了,那么谁在轮回呢?这个问题直到现在还是佛学里一个难题。(在现在佛学里还是一个重要问题,恐怕以后还是一个重要问题)又如佛与罗汉有没有差别?小乘说佛就是罗汉,但罗汉的智慧和悲心是很有限的。我们可以从阿含经里和其他有关经论里看到罗汉的行踪、活动。如舍利弗、目健连、迦旃延等这些罗汉都有习气烦恼。拿目健连来说,他在佛弟子中号称神通第一,但有一次他出门化缘,被婆罗门看见,把他痛打了一顿。回去见到舍利弗,舍利弗说,你怎么不用你的神通呢?目健连回答说:当时连神通二字都想不起来了。像这样的罗汉怎么能作为众生的依估呢?怎样能作为众生永久皈依之境呢?因此,部派中的犊子部就主张有实我,认为若没有我,那谁在作轮回的主体?而大众部就主张佛果的殊胜,迥然有异于罗汉。关于轮回和无我的问题,不少同学也问过我,可知这些问题的重要性,不容许不解决。而小乘向大乘的发展无论从理论上或实践上讲是必然的趋势。发展到大乘,对于这些问题都有大幅度的论证和描述,不管我们能否完全接受或是否已经得到彻底的解这,但与小乘比起来那是进步多了。

大约在三世纪,佛教中出现了一位了不起的论师,他就是龙树菩萨,关于他的传说很多,他对大乘佛教的组织、发展起了巨大作用。他是南印度人,先是婆罗门教徒,后皈依了佛教,研究了小乘教理后,感到不满足,后来到北印度,传说他进入龙宫取出了许多大乘经典,最著名的是《华严经》,以后他返回南印度,他活了约一百多岁,最后死于一王太子手下。但他的著作以及他本人的大名却盛传后世,他有一位嫡传弟子叫提婆,对龙树的学说,更加发扬光大,合称为‘圣天父子’,成为中观学派的不祧之祖。

中观学派是来自龙树菩萨所著的《中论》而立名,《中论》也叫《中观论》。龙树的著作很多,《中论》是较为根本的。《中论》所运用的讨论方法主要在于破,整部论共二十七品,其中二十五品是破,不但破外道,佛教内部所经常使用的蕴、处、界、四谛、十二因缘、因果等范畴也一齐破。确实解决了佛教中许多疑难问题。

佛在世时有十四个问题不作回答(经论中称十四无记),内中有如对于世间有限无限?还有时间有始无始等,由于问题既较玄远又不切实际,不作回答,这还可以理解。而对于如来自己灭度后是有,还是没有?我们的身体和生命的关系,二者是一回事,还是二回事,佛也不作回答,这就让人难于理解。因为这一类问题从佛教本身说是不应该回避的。对于这些问题希望大家不要轻易放过,要大胆地怀疑,到底是这些问题就得不到答案呢?还是所用的思想方法不对头呢?

德国有一位著名的哲学家康得,他创立了一个二元论学说,认为主观和客观是两回事,认识的作用是主观条件相接触而产生,就如佛教的六根对六尘而生识一样。表现的形式就是判断,判断有两种,一种是分析判断,不要什么经验,可以直接加以推论,如说:‘某同学是中国人’,那么不必用什么新的经验,根据这一判断就可以肯定‘某同学是人’。数学之所以容易得出必然的结论,正是据以为推的属于分析判断,它的结论早就包含在它的前提里,只是把包含前提里蕴含的东西排列出来而已。综合判断就不一样,主谓语是根据经验而形成判断。如某甲今天见到一个人,明天不是还能见到这个人呢?又如我们今天早上吃的是豆浆吗?康得认为这类判断仅仅靠经验,经验就不是必然的。经验虽至千百次也难保其无例外,这就证观明分析判断属于人类理性自具的形式,而综合判断来自客观事物,理性就暴露其局限性了。另外,人的认识既有其一定的形式,而认识外界客观,必须通过感觉、知觉、分析、综合概括等内在的作用,但这些作用既有限度,在此限度之外就认识不到什么事物。更重要的是我们看到的事物,已经被感官、知觉等加了工。对于事物的本质根本不可能去直接认识,我们所认识的只能是加了工的现象。在康得看来,前此很多哲学家研究本体问题,而却忘记了研究自己,都陷于武断。只要把自己研究一下,就知道有些问题不是人类理性所能解决的。康得还提出了‘二律背反’的问题,认为两个相反的判断都可以证其为真。比如时间是有限还是无限?若说有限,时间就应当有开始,而时间是没有开始的。若说无限,但未来还没有来,今天就应当是时间的终点,有终点就是有限了,因为它只有过去。有限、无限是相矛盾的,但都讲得通。还有‘因果’和‘自由’这两个范畴,如果承认自由,又怎么讲因果,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还有什么自由?但因更有因,因至无穷,第一因了不可得,又成为自由的了。既承认自由又承认因果也是讲不通的。康得认识这些问题超过了人类的理性,不是我们理性能解决的。佛不回答的十四个问题恰恰与康得提出的二律背反可以联系起来看的。

顺便再介绍一点参考材料,希腊古代,埃利亚学派有一位很出名的人,叫巴门尼德,还有他的弟子芝诺,他们相信世界有神,神只能是一,不能是多。又说神永远不动,因为神就是无处无时遍一切的本体,还动什么?与‘一’相反的就是‘多’。与不动相反的就是动,但动与多如果从纯粹理智上来分析就根本不可能,没有这样的东西。就‘一’来说,分析为各部份就是多,各部份又继续分析下去就是无限的多,多至无限就成为不存在的事物。再就‘动’来说,动必定是从这个地方经过中心点到那个地方,这样分割至无限,就永远到不了终点。这在理性上是矛盾的。佛对十记的不回答,使我们产生怀疑的是,是否如康得如希腊哲人提出来的认为理性上受到自己的局限根本无法解决而默然呢?这样我们悟的什么?开悟还有什么了不起的意义呢?我们以为开悟应当时这些疑难问题有个解决的。当然,开悟还不只是解决这些问题。

从上面对有关理性问题讨论的介绍,我们再转到中观上来,就可以知道龙树贡献之大和《中论》的重要性。中论的‘中’字就是真理之意。他认为世界上的认识都是偏见,若给‘中’字作具体说明,那就是佛教所说的缘起之道。只是懂得‘缘起’才能掌握《中论》,运用破的方法的重要意义。扼要他说,《中论》是把‘缘起’的观点用在‘破’上,处处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揭发一般的思维方式──形式主义,无法处理高一级问题的缺点,而透露出辩证逻辑思想,充份发挥‘一切法互相依存、无自性’的道理,从而指出以‘实相涅槃’为指归,把佛教落实在人间,与众生同生死、共患难,利乐无尽,当处寂灭。‘禅宗’正是从这一思想出发,再现了原始佛教的风貌,点燃了生命之火。

从历史上的发展上说,本来应先讲‘中观’,次讲‘唯识’,我想以后就要讲禅宗了,中观思想与禅宗的关系非常密切,所以先讲了唯识,次讲中观,紧接著讲禅宗,大家听起来更有便于领会。中观的破,就是禅宗的棒喝,不要因为形式的不同就眼花缭乱起来。

第九讲 中观学派的开悟(续)

讲中观学,主要介绍龙树菩萨的思想。因为,龙树菩萨是中观学的集大成者,亦是大乘学派的开山祖师。现在就从他的一部重要著作《中论》谈起。

首先,把‘中’字跟大家讲一下,‘中’即不偏之义、偏就不对,偏左边不对,偏右边不对;偏说有也不对,偏说无也不对。具体说:‘中’就是佛教所说的‘缘起’理论,即缘起中道观。大家都知道‘缘起’是佛教最基本的学说,是佛教与其他宗教所不同之处,也是与其他哲学所不同的地方。其他宗教、哲学有时也提到缘起的道理,但是,没有佛教谈得全面、彻底。中观学派更精辟地发挥了缘起的深义。

‘缘由’二字,可能大家都很熟悉,作为一个佛教徒,都知道缘起的道理。‘缘起’二字,于小乘来说,习见于‘十二因缘’。因缘之义,简约的说,即‘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有了这个,就有那个;若没有这个,也就没有那个。拿‘十二因缘’来说,即是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它们之间的关系,即由于无明作条件,产生了行;又由行作条件,产生识。那么,无明即是行的缘,行即是识的缘,乃至于老死等等。没有一个单独生存、单独存在,都是相依相成,相互依赖的。有情就是这样轮回不息,被拘禁在苦的锁链中。以后,扩充到整个宇宙,大乘将缘起道理──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扩充解释整个宇宙的现象。龙树的《中论》以此成立一切法空,发挥得极为出色。

上次给大家讲过佛不作解答的问题──十四无记,是早见于小乘经典中的事。

西洋哲学家康得,他认为我们的理性有一定的局限性,并不是什么都能解决。他著有一部书《纯粹理性批判》,主要在于说明,哪些问题理性可以解决,哪些问题是理性所不能解决的。这个在过去的哲学家没有注意到,以致追求宇宙本体的努力都陷于武断。康得为此大喝了一声──你们不要那样只向前跑,返回来把自己检查一下吧!检查我们的理性是否超越了自己应有的界线。

还有值得参考的是,古代希腊(埃利亚学派)有名的哲学家──芝诺,他反对世间上有什么‘多’,反对世间上有什么‘运动’。他用无限地分割办法作论证,好像是一套诡辩,可是,为理性所出的难题,不能说他完全没有道理。

由此,不妨提出,释迦牟尼对这些问题不答覆,是释迦牟尼答覆不了吗?我们的答覆是否定的,‘不是不能答覆’。那为什么不答覆呢?那你得好好地去参,我们叫做参禅嘛!这不应与轻易地放过!

依康得的《纯粹理性批判》的思想,‘十四无记’是属于理性上解决不了的那些问题,这在佛教上是不能接受的,因为,如果接受的话,一切智没有了,一切智没有,那么佛不是虚而不实吗!康得提出的‘二律背反’即对同样的问题提出两个相反的判断,而这两个判断作为结论虽是相反的,但又都是说得通的,这个判断说不下去好像有道理;那个判断说下去好像也有道理。实际上也就是对‘十四无记’一类问题加以论证,明其不可知而已。

康得提醒了我们,从我们的思想上解决问题,并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的。我们引用康得的说法是为了提醒大家要另眼来看中观的认识论,他所用的逻辑远超我们一般的逻辑方法。就是说,用我们一般的逻辑方法,对那些问题,就没有办法。龙树所用的方法不是形式逻辑,实际上是真正的辩证法。

有些问题,形式逻辑解决不了,要想解决这些问题,就得向上提出高一级的方法,这个高级方法,我们暂且叫做辩证逻辑。那么,大家应该知道,龙树所著的《中论》(二十七品)全部完全是‘破’!不正面说,一直破到底。大家看看《中论》就知道,破得相当利害!对如来──破!对涅磐──破!对空间──破!对时间──破!对因果──破!以后你们学《中论》就会看得到,我在这里只能提一下。

为什么《中论》完全用破的办法呢?就是说世间上所用的一套逻辑,要谈最高的境界──无相,就要失去效用,因为,我们的理性有所限制,最严重的是我们的理性本身(自己)有内在的矛盾,自身的矛盾,自己很难解决。自己说的话把自己打倒,这就是我们常说的自相矛盾。‘矛盾’这个词的来源,大家都知道,是《韩非子》书内讲的一则故事,矛是用作击刺的,盾是用作防卫的。有人问:卖‘矛’和‘盾’的人,你的矛锐利否?他夸说,我的矛最锐利,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不能刺进去的;那人又问:那么你的盾呢?他夸说:我的盾最坚固,世界上任何东西也戳不破。那人接著就问他,那么,就拿你的矛,来刺你的盾,是刺得进去呢?还是刺不进去呢?这个人就默不能答了。这个故事的深刻涵义,就是说不需要旁人把你驳倒,你自己就把自己驳倒了,因为你的判断本身,含有否定自己判断的东西在里面。龙树的《中论》主要是从各家各派说法本身,发现他们自有的矛盾,给以破斥。他就是将就你的话,发现你的矛盾,再用你的矛盾,来把你的理论推翻。这显示了什么问题呢?就是显示人们的理性──以概念方式有所肯定或有所否定,最后必定要陷入矛盾而无法开脱。

现在,从心理上把我们人的认识过程大概谈一谈,首先,认识事物,开始是感觉,‘感觉’,是对事物的个别接触;进一步是知觉,‘知觉’是根据感觉所感觉的个别情况,有一个整体的形像,如我们参观法源寺,先是接触到个别事物,如墙壁、殿堂、树木等,没有成为一个整体。当参观完以后,就有了一个总的印象。这是知觉,依据知觉的资料,进行深一步的认识,不仅得到事物的表像,而且认识了事物的规律,从而才能产生真正的知识,才能掌握事物的真正作用。如我们看到太阳,感觉它的颜色、形状、温暖,属于感觉与知觉,只是一种表像,考虑到太阳为何落到这边不落那边?进一步发现,地球是围绕太阳转的,地球自己本身一昼夜自转一周,总结出了太阳(东升西落)的规律,这就是思维的作用。

思维的活动有三种形式:一、概念,如天、地、人;二、判断,天高、地低,人是动物;三、推理,如‘此山有火’,你没有看见,是怎么知道的呢?因有烟故,根据烟,推知有火。由此,凡是推理,都是间接的认识,非直接的认识,若直接的认识,就不须用推理。

以‘人’这个名词来说,就是一个概念,‘人’绝不是指某一个人,‘概念’即概括的观念,经过抽象加又概括,产生了概念。然后,根据概念组织判断、推理等活动。大家想一想,没有概念,看你思想如何活动,只要有思想活动,必定是概念的形式方能执简御繁。又如‘同学’就是个概念,若一个一个地去说,未免太不精简,并且每一个概念的内容,如果都必须一一列出,请问在一点钟内乃至一年内也说不出多少有意义的话来。而且思想也将难以有效的进行,概念的作用是很大很灵活的,再复杂的东西,都可以用一定的名词把它概括起来便于思考活动。

但是概念的成立,一要经过舍相,即有一部份它要舍去;二要通过抽象,把需要的部份,想办法集中起来。如(佛学院的)同学,这是一个概念。你是湖北的吗?你是湖南的吗?你的个子大吗?你的个子小吗?这个不是组成概念的主要成份,不共同的东西,就要舍掉;共同的东西是什么呢?共同的东西是:在佛学院做学生,就是(佛学院的)同学。根据这一条,就成立了佛学院同学的概念,把大家概括起来;若根据那不同的各点,就概括不起来。因此说,概念──就是我们思想的符号,并非事物的自体。

我们的思想,没有什么地方不能到的,可以上天,下地;微观到极小极小;宏观到极大极大。它的真正本领,在于它的概括性。但是,天长日久,我们忘记了它是符号,错误地认作事物的当体,于是认为我的思想所及,认为任何问题都可以解决,在地球上,他可以思到天上,所以,思想活动越来越广,思想的符号,给我们很多的方便,忘记了概念仅仅是如电话号码,本是人为的符号,本不是要通电话的真实物件,只是记住电话号码以后,利用这符号,就可以与对方通话联系。这样通过概念的活动,可以和客观事物发生联系,并不是没有概念,就没有事物的本身,这是概念有限。若把范围无限地扩大,扩大到现象的背后,事物的本质是什么?最大极限是什么?这时问题来了,它自己本身的矛盾就出来了。为什么呢?因为它原产生于意识,就是一个方面,只是符号,只是符号那么个东西,这样有限的作用,你要把它当作真实的使用起来面向宇宙,就会变得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比如:‘时间’有没有没起头呢?就有限的阶段来说,时间有起头。我们八点钟上课嘛!这不是起了头嘛!并且下课了,完了嘛:你说时间没有起头吗?没有结束吗?但是,把这个问题(时间),无限地扩大扩大,一直扩大到究竟有无‘始终’?这个间是何时起头是找不到的。又如‘空间’,我现在活动的范围,就在讲台上,这个空间是有限的;大家坐在教室里,也是有限的嘛!若把这个概念,无限地扩充扩充,一直扩充到整个宇宙。这个世间是什么东西?它的中心点在什么地方?它的边边在什么地方?就会找不到。大家不妨想一想,我们的思想上所运用的基本概念,只要无限地扩大,最后就会碰到矛盾而无法解决。

‘因果’,大家都知道,因──就是因果关系的因,指能生果的事物,因更有因,这个因本身又成了结果。如果因果果因,因因无尽,理论上就要遇到困难,人们口头上常有‘鸡生蛋,蛋生鸡’的提法,意思是说到底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实际上就是对因果关系的质难。追究有没有最初因?如果有,最初的因,这个因又是什么?这个是哲学家头痛问题之一,不承认因果吧,那还有什么规律可讲?什么知识可说?承认吧,讲到最后,自己本身的矛盾──最初因的问题就出来了。若说没有头一个因,等于说,世间上没有因果,是不是可以这样讲呢?若说有的话,那么,那个还需不需要因呢?

明白了这一点,就知道为什么有的宗教主张有神论,要提出上帝来。不要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他们正是要在一连串的因果关系里,建立最初因──上帝,天地万物最大的、最原始,但这经不起逻辑的考验。这个在佛教里叫不平等因,认为天地万物都是上帝造的,那么,上帝又是谁造的呢?如果上帝不需要有原因,是自生的,万物和我们何必需要上帝来造呢?这是最难解决的问题,也正是人类理性中所难以论证的。

这个(因果)问题,龙树在《中论》里,也是破斥的。所以这必须有高级的逻辑方法处理,用一般的逻辑方法或所说一般的思维方法根本没有办法解决的,而由一般的思想所建立的范畴,高一级来看,只能从根本上予以破除。

为了明白这一点,打个浅显的比喻说,佛学院的学生,能不能实际上决定美国下一任的总统是谁而不要通过过美国的民选?可以说再提劲也绝对解决不了。美国下一任总统必然有,这个是肯定的。但是,要我们佛学院的同学来解决绝对不可能。如刚才所讲:世间是有边?是无边?时间是有起头?是无起头?而想要由一般的逻辑来解决那是绝不可能的。虽然说事情是事情,问题是问题,解决还是要解决的。

对于‘十四无记’,释迦牟尼的态度,对于对方的含义应当是:一、这个问题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二、你所用的思维方法不对头,因此,你够得上问这样的问题吗?这就是释迦不回答的理由。有人或许会怀疑说,这是你的猜想。不,《中论》上,对‘十四无记’已经有了答覆,可参考。

要了解《中论》的思想必须提高思维方法,具有向上的观点,才能知道,为何中观要一个一个地破,不留余地的破。如果不了解思惟方法──逻辑有高层低层的不同,去看中观,可能会莫名其妙。不过,到莫名其妙的时候,希望不要罢手,看是什么道理,莫名其妙里就有其妙。我们现在讲中观,是为了介绍禅宗作准备,学禅宗必有教的基础才好,尤其应当先学好中观。中观是禅宗的教。

禅宗上提出的许多问题,是中观认识的深化,中观上所说的并未尽禅宗之奥,只是体系是属一的。此话,恐怕研究中观的学者,听了不能同意。

我主张同学中,阅读能力好的人,西洋哲学,中国哲学,都应该看一看,这有很大的好处。了解他们的说法,可以反证佛教的内容,佛教的说法,也可有助于纠正它们的缺点。若单单研究佛教,人的思路就有所拘限,去看看其他哲学思想,使能得到启发;更可以深刻地认识佛教。已经学过中观的同学或将要学到中观的同学会看到全部《中观论》是与内外各学派展开纯理的辩论,借破斥内外的学说,反显佛教大乘的宗旨与精神的,可知龙树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学者,他是精通内外各学,才能对佛教有如此巨大的贡献的。

‘思想’这个东西,恰恰是我们人类的优越所在。《西游记》这部小说,对此有深刻的认识,书中塑造的孙悟空就是我们人的思想活动,所以,任何东西都挡不住它。他可以大闹天宫,他可混搅地狱,他可以变多,可以变小,可以变化无穷,思想不就是这样么?它可以运用概念的概括性、联系性、符号性,小至于无内,大至于无外,品别万物,囊括宇宙,具有的野心是很大的。推动它自己和世界前进,没有这个‘野心’,就不可能成佛。释迦的‘野心’岂不是最大的?他对作国王嫌不够,他为了人类彻底解决痛苦别开了一条求得无上菩提的出路,揭破了宇宙的奥秘,得到的解脱,归根结底也无非思想的作用。这个‘野心’,宗教家有,皙学家有,而方法不见得对头。他们的方法总是活动在用一般的推理来解释的方式中,不悟推理这个东西,就是根据他已知道的东西推测未知道的东西,也就是说,这种方式──推理,不出他的片面经验,因此,他的解释扩大到人生宇宙的全体大抵是根据自己的经验。以偏概全来解释字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还有‘望文生解’,一般都知道是难免发生错误的。有一个笑话,在某一次考试里,有关于‘拿破仑’的一道试题(历史上几乎是空前的军事家)。某考生,把破仑作为一个人,说他如何如何的凶,你想把他拿住,要费很大的代价。拿破仑的‘拿’字,他当作动词讲,拿字本来是音译名词,这就是望文生解。但由于我们人类用概念惯了,产生了概念就是那个实在东西,据以解释宇宙的种种现象全貌,就会自然而然地落于偏见,实际是由他自己所肯定的概念扩大演绎而已。

记住,我们绝不能望文生解,以偏概全(光是一部份)来解释宇宙。比如说:我们认识一个人,仅看看他的眼睛,就根据他的眼睛来推算他全体的人是如何,行吗?又如我坐在讲台上,大家来写生,好比你们都是画家。坐在左边的画家,只能画到我的左边;坐在右边的画家,只能画到右边;坐在前面,能画到我的脸面,坐在我的后边呢,只能画我的背。但是,你说他们画得对不对呢?从部份来说,都对,从全面来说,都不对。所以,谈一个问题,主要依你的立脚点来说,立脚点不同,必然结论也就不同。所以,整个宇宙,森罗万象,欲想以部份概全体,那就很难达到一个认识,岂不明白么?但是低级的思想方法──逻辑,又难以跳出这个圈子。

从佛教中观的观点来看,许多这样、那样的主张,都是根据自己片面的经验作推断。因此,要我们的思想,想认识宇宙的本体,那是很难很难的事情。所以,许多哲学家、宗教家对宇宙的描述,一句话,都是以偏概全的,为了发现他们的错误,所以就要破!

把世间错误的观点;《中论》总举在前面的归敬颂中,现在依此略讲一下。颂曰:‘不生亦不灭,不来亦不去,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能说是因缘,善灭诸戏论,我稽首礼佛,善说中第一。’这两个颂是全书的纲领,《顺中论》就是依此二颂而造,认为通了这二颂,中观的义理就全通了。

‘生、灭、常、断、一、异、来、去’,是中论举人们所由以发生错误的四对概念而一一加以否定,又称为‘八不缘起’。

先说‘生、灭’,‘生’是先无后有,‘灭’是先有后无。因是能生,果是所生,你们看,因果里是否有这个问题?你说,因果有没有生的问题?一般说,有因即有生,因生过去即是灭,没有的──果生出来了,因果是生的现象,这两个概念可以说,统摄一切现象,这一对范畴在说明现象上含摄最广。

《中论》首先否定了‘生灭’。理由如颂说:‘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不无因,是故知无生’。这是《中论》中很出名的一个颂,为学佛的人所习知的。一般对于因果的界说,因是能生,果是所生。能生是因,所生是果。那么,因是具有果而自生吗,如这张桌子,它是自己生出来吗?很简单,若它自己能生的话,就不需要其他条件,它自己就可以生嘛,还需要什么条件?若真的它自己能生自己,那不成了桌子生桌子,生个没有完么?到头,恐怕整个宇宙也装不了这一种桌子。正因为有条件把它限制住,符合了它的条件才能生,不符合它的条件就不生。自生是不能的。‘他生’是说一件事物由它以外的事物作为因把它生出来的,也显然不行。因为它自己既不能生自己,另外非自己的事物,又如何生它呢!所以,他生也不可能。如果说自、他两生既都不能成立,应当是共生吧!这同样不能成立,因为自己不能生,他也不能生,两个不能生,加起来如何能生?这个是零,那个也是零,两个加起来呢?无疑还是零。所以,自己不能生,他也不能生,二者加起来同样还是不能生。那么是否无因而生呢?有因尚不能生,何况无因呢?这个道理站不住就更易于明白。生既被破,灭与生是相对的。生不能成立,灭就无从谈起。

其次说‘常、断’,这仍是对因果而言。若说因是常,即因不变,因本身老是因,如何能产生结果?因为它变了才能产生结果的呀。若言是断,这个因断了,又如何产生结果呢?因都没有,果从何来?

再其次说‘一、异’。这个世间是一?还是异?因与果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西瓜子与西瓜,是一?是异?若是一,瓜子就是瓜子,西瓜就是西瓜,瓜子不是西瓜,二者无关系可言。若是异,豆子怎么不能生西瓜?再开广一点说,我们两人是一?是异?若是一,我就成了你,若是异,我们又都是人。

‘来、去’,你从那里来吗?当中就有一个中间,中间又有中间,中间无穷,你就来不了。又如世间万物不断运动,人亦如此,每时每时都在不断地变化。前一分钟与后一分钟,就不一样,上午的我与下午的我,无疑也是不一样。我向前走一步,这一步的我与后一步的我就不一样。我这一连串的活动与电影一样,将人的活动连成一串,看上去好像是我,实际上没有同一事物由此至彼,若一定说有个来去的我,就等于说我不变化,我是常一,果真如此,我就不会死去,实际上一个人从小到老,每时每刻、每刹那,都在不断地生灭变化著。生了二十年等于死了二十年,身心代谢无时不变,后刹那之我已非前刹那之我,如幻如化,哪里有实物实事,来来去去呢?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有人认为生灭来去与现象语言中,如你来了呀!怎么不多坐一会呀,你与以前不一样了等等。这些思想活动的基本范畴都非究极之谈。若以龙树的高层逻辑来分析却都站不住脚,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什么生灭。常断、一、异、来、去等都是戏论,这些戏论的澄清需要懂得佛教的缘起道理。

人从部份经验,开始了思维活动。在一定的范围之内,有其一定的作用。实际上是缘起的无自性的,但是,所运用的概念引申到含有无限的究极的问题上,自身就会产生矛盾。当成立概念时,总是把它当作不变的事物而固定下来。以便于运用,但一切事物却都在变,人们所成立的概念不一定与所指的东西一致,是想在变的当中抓住个不变的实在的东西。如我们人都在不断地变化,而人的概念,则必须相对的稳定。要求仍然不因变而变。因为人的概念不变,思想才能对人有所云谓。抓住不变的,才能在这变的环境中安排生活,才能驾驭纷坛的变化,但这是相对的,引申到绝对,就处处不通。概念要求事物不变,要求有个实际事物来掌握,在佛教里来讲,追根究底是违反‘三法印’,正是生死根本。一般说的生、灭、常、断这些概念,都自发地带有实体存在的意味,昧于缘起,误认为‘生’真有个实在的生;‘灭’真有个实在的灭。以不变的加之于变,以执实的加之于无自性的,每一个思想活动中都覆盖著缘起的真相。所以,就中观的观点来讲,认为世间都归于戏论。因为从缘起的观点来看事物都是相依互存,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离开缘起不变的东西,都是缘起,都归给于无自性,没有一个概念所指的事物它能独立存在。

‘八不缘起’即是以缘起法成立的。〈中论》首颂提出八不,明所破物件,次颂提出缘起,接著颂出归敬颂:‘我稽首礼佛,善说中第一。’指出缘起为诸说中最胜最上善灭诸戏论,佛之所以值得归依,正以佛能说此缘起法,那么,归依佛就是归依缘起法了。此两颂实括尽《中论》全部大意,能明白这两颂,《中论》也就基本上弄通了,如果真的把《中论》弄通,生起决定见,于此仔细搜寻,思想上由于概念而执有执无的故种种戏论俱无,更有何物?开悟也就不远了。… Read the rest

贾题韬:坛经讲座 决疑品第三

决疑品第三

大家知道,禅宗真正兴起是在六祖的时代,也正值盛唐时期,同时也是中国佛学最盛之时。现在存在的天台、唯识、华严、禅宗、密宗、净土等几大宗派,几乎都是在这时期发展和兴盛起来的。特别是三论、天台、唯识、华严这些宗派,都是长于义理,有丰富的哲学内涵。加之当时的朝廷又非常支持,所以得到了极大的发展。

要知道,从东汉、特别是从魏晋之后到唐代,印度传来的佛经已基本翻译完毕,中国佛教大师们得以在这个基础上发挥自己的见解,并形成了以上宗派。当时,全中国城乡各地都有讲经的,是义学全盛的时代。这样自然在佛教中形成一种倾向,倾向于讲道理、做学问,倾向于建立一个个的思想体系,而忽略了实际的修行。说起来头头是道,文字般若满天飞,但与实际的差距就拉大了。

禅宗就是在这个时代中兴起的。对当时的情况而言,禅宗对教下的批评就比较多一些,主要的批评就是“说食不饱”——玄之又玄的义理倒做了不少,但实际的修行,证悟在什么地方呢?有没有实在的受用呢?那时的净土宗也是应运而大得发展,并且很有气象。禅宗后起,为了建立自己的系统,势必涉及到一系列的问题,对各宗各派也有所评说,从而树立起自己的特色。这样,就必然与各宗各派在观点、方法上有不一致的地方。反过来,其它宗派对禅宗也各有各的看法,所以相互间的争论是很热闹的。如禅宗说自己是教外别传,是灵山拈花后一代一代传下来,,最后达摩传到中国的。但其它宗派不承认这点,而各有其传承法统说法。同时,在禅宗开初流行的时候,那些守戒的寺庙甚至不接纳禅宗人物,认为禅宗是不合戒律的。各大宗派对禅宗“不立文字”的说法也不了然。有这么多的麻烦,无怪韦使君在这一品中提出了许多疑问,六祖也相应作了答疑,所以这一品就叫疑问品。

禅宗的系统

一日,韦刺史为师设大会斋。斋讫,剌史请师升座,同官僚士庶肃容再拜,问曰:“弟子闻和尚说法,实不可思议。今有少疑,愿大慈悲,特为解说。”师曰:“有疑即问,吾当为说。”韦公曰:“和尚所说,可不是达摩大师宗旨乎?”师曰:“是。”公曰:“弟子闻达摩初化梁武帝,帝问云:‘朕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设斋,有何功德?’达摩言:‘实无功德。’弟子未达此理,愿和尚为说。”师曰:“实无功德。勿疑先圣之言。武帝心邪,不知正法。造寺、度僧、布施、设斋,名为求福,不可将福便为功德。功德在法身中,不在修福。”师又曰:“见性是功,平等是德。念念无滞,常见本性,真实妙用,名为功德。内心谦下是功,外行于礼是德;自性建立万法是功,心体离念是德;不离自性是功,应用无染是德。若觅功德法身,但依此作,是真功德。若修功德之人,心即不轻,常行普敬。心常轻人,吾我不断,即自无功。自性虚妄不实,即自无德,为吾我自大,常轻一切故。善知识,念念无间是功,心行平直是德。自修性是功,自修身是德。善知识,功德须自性内见,不是布施、供养之所求也。是以福德与功德别,武帝不识真理,非我祖师有过。”

梁武帝大家知道,他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护持佛教的皇帝。他在位50年,到处修建寺庙,剃度僧人,翻译和流通经典,为当时佛教的兴盛做了很大的贡献。他自己还几次出家为僧,愿意在寺庙里当小沙弥,为寺庙做事,但都被宫廷和政府出钱把他赎回来。梁武帝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生活也很清苦,但真正说来,他却不懂佛法,对世间法也不很精通,所以后来弄得家破人亡,被侯景困在宫里活活饿死。梁武帝的故事,后来成为外面、特别是儒家攻击佛教的重大口实,说这是佛法的过错。这个论断是不科学的,现在世界到处乱哄哄的,这儿有原子禅,那儿有污染,许多国家有战争,如果把这些归罪于科学的发展,试问,这到底是科学的过错还是世间烦恼的过错呢?这一点是要严格区分开来的。所以只重视物质文明的建设,不重视精神文明的建设是不行的,是会出大问题的。一些人看到科学是杀人的利器,国什么看不到科学济世之益呢?医院里那么多的病人是科学救出来的嘛!现在人口爆炸,不是绿色革命,使粮食生产番了几番,地球50亿人怎么吃饭?所以,不论对科学,对佛法都要看你以什么态度来对待,若以烦恼心来搞,什么好事都全变成坏事的。

梁武帝晚年昏聩,与佛法有什么关系呢?并且达摩和六祖就认为他根本不懂佛法,六祖对梁武帝更有直接和深刻的批评。

关于功德,中国历史上那么多信佛的人都没有弄清楚过,现在国家落实了宗教政策,开放了寺庙,到寺庙敬香拜佛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人都是为了做“功德”,也就是求福报。对什么是功德,一般人心里是糊涂的。这里六祖大师对功德的内容说得极为明白,我们共同来学习,认真弄清楚佛教里的功德是怎么回事。

六祖明确指出:“不可将福德便为功德”。这里六祖在功德和福德之间划开了一条线。“功德在法身中”,法身修成了,才算有了功德。这与一般庸俗的理解有极大的不同。要知道,与成佛有关的才能称为功德。为什么呢?功德是方便你成佛的,是方便你解脱生死的,决不能庸俗地理解为修福。

六祖有六祖的系统,这个系统不等于世间学说的系统,又不同于佛教内其它宗派所建立的系统。六祖,也就是禅宗的系统是:要在自己的本性、内心中见道,以道为纲并范围万法、创造万法,这才是真正的系统。你看六祖在这里对功德的反覆说明,都是回归在自己的真实见地上,并且不离分毫,也不往别处说,这才是真正的大师。若要花言巧语、绕起弯子说,就不是菩萨心肠,也是没有见道。

如果我们过滤了精神中种种不实在的东西,清纯的自性就会现前。六祖对功德的解释,是以自己内心之中发出来的,不是做学问做出来的,所以不论怎么说,都滴滴归源。所以你看怎样才能成佛呢?——见性。怎样才能得到无上的佛法呢?——见性。什么是功德呢?——见性。一切一切,总不离明心见性,一切一切,都要回归这里。学佛的人不在这里下功夫,不论求这学那,终归是虚幻不实的,如同梁武帝一样。若论修福,你这些老百姓,哪怕那些达官贵人,还能与梁武帝相比吗?与人为善是好事,佛教强调布施波罗蜜,布施是求功德的,但千万注意《金刚经》所说的:“佛说第一波罗蜜,即非第一波罗蜜,是名第一波罗蜜”。你做功德,千万不要执着,做就行了,更不要企图回报,这样才与波罗蜜相应。若执着了,企图回报,那么你所得的福德也可怜得很,更与功德不相应。

所以,我们今天说一切功德,都应回向法身,不要回向下一辈子如何如何。学佛的人,特别是学禅宗的人,千万不要搞那类事情。志向一定要立得大,目标要紧紧盯着解脱和成佛才行。若说下一辈子,怎么了得尽呢?那是没有个完的。只有求得当下解脱,才能一了百了,彻底脱手。所以要认真体会六祖这一段中对功德所作的解释。

念佛禅观

刺史又问曰:“弟子常见僧俗,念‘阿弥陀佛’,愿生西方。请和尚说,得生彼否?愿为破疑。”师言:“使君善听,惠能与说。世尊在舍卫城中,说西方引化经文,分明去此不远。若论相说里数,有十万八千,即身中十恶八邪,便是说远。说远为其下根,说近为其上智。人有两种,法无两般。迷悟有殊,见有迟疾。迷人念佛,求生于彼,悟人自净其心。所以佛言:‘随其心净即佛土净。’使君东方人,但心净即无罪。虽西方人,心不净亦有愆。东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国?凡愚不了自性,不识身中净土,愿东愿西,悟人在处一般。所以佛言:‘随所住处恒安乐。’使君心地但无不善,西方去此不遥。若怀不善之心,念佛往生难到。今劝善知识,先除十恶,即行十万;后除八邪,乃过八千。念念见性,常行平直,到如弹指,便睹弥陀。使君但行十善,何须更愿往生。不断十恶之心,何佛即来迎请?若悟无生顿法,见西方只在刹那。不悟念佛求生,路遥如何得达?惠能与诸人移西方于刹那间,目前便见,各愿见否?”众皆顶礼云:“若此处见,何须更愿往生。愿和尚慈悲,便现西方,普令得见。”

师言:“大众!世人自色身是城,眼耳鼻舌是门。外有五门,内有意门。心是地,性是王。王居心地上,性在王在,性去王无。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坏。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慈悲即是观音,喜舍名为势至。能净即释迦,平直即弥陀。人我是须弥,邪心是海水,烦恼是波浪,毒害是恶龙,虚妄是鬼神,尘劳是鱼鳖,贪嗔是地狱,愚痴是畜生。善知识,常行十善,天堂便至。除人我,须弥倒;去邪心,海水竭;烦恼无,波浪灭;毒害忘,鱼龙绝。自心地上觉性如来,放大光明,外照六门清净,能破六欲诸天,自性内照,三毒即除,地狱等罪,一时消灭。内外明彻,不异西方。不作此修,如何到彼?”

大众闻说,了然见性,悉皆礼拜,俱叹善哉!唱言:“普愿法界众生,闻者一时悟解。”

师言:“善知识,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在家能行,如东方人心善。在寺不修,如西方人心恶。但心清净,即是自性西方。”

从疑问品这一段文字中可以看到,当时的净土法门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包括偏远的岭南。所以韦使君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六祖大师对此作了精辟的回答。一般修净土的人,听到六祖这一段谈话心里会有些不自在,但我希望他们能好好看看《坛经》,了解一下净土与禅宗到底有没有关系。

一般单纯修持禅宗的人,往往依据《坛经》的这一段文字来呵斥净土,而古代祖师也常常有这样类似的呵斥。但禅宗内也有相当一些有影响的大禅师提倡净土,如宋初永明寿禅师在《宗镜录》里就说六祖只具一只眼。为什么说只具一只眼呢?他认为六祖没有看到净土的好处。这是需要抉择的重大问题。有的人说,要禅净双修,一面参禅,一面念佛,三百多年来丛林里大多都是这样。有的人说,你念佛就念佛,不要在那儿搞双修,小心把你去西方的事耽搁了。还有一些人说,净土是一种没出息的办法,只知道靠着阿弥陀佛,自已没有半点英雄气概。有的人还说,一切都靠阿弥陀佛,那与天主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念上帝、念真主有什么区别呢?极乐世界与天堂又有什么区别呢?这样的佛教又与那些宗教有什么区别呢?

这样说来说去麻烦太多了,一是修净土的人不愿意听,认为这是禅宗或外道在捣鬼;另一方面会使一些修净土的人产生怀疑。人家念佛念得好好的,你在那儿说东说西,出了问题是要承担因果责任的。这里有没有问题呢?不要怕,佛法是智慧之法,不怕有问题,越有问题,越才需要智慧来加以解决,这样才能断你的疑,才能产生坚固的信心。到了这里,许多禅师是慎重的,不愿随便说的,就是怕引起种种的麻烦。

如果仅从表面上看,禅宗与净土的主张是不一样,但我们在这儿讲《坛经》,讲禅宗,要有个抉择,禅净间共同之处就还他共同,不同之处就还他不同。如果非得把禅宗、净土说成一样,那佛教内又何必分那么多的宗派呢?虽然不一样,它们却同样都是佛法。所以要知道,既然成立了一个宗派,就必然有它自己的特色,既各有特色,彼此间自然就有不同之处。但不论有多大的差异,它们都是佛法,都是为了帮助众生解脱的。所以不能随便、简单地说谁好谁不好,这个结论不能下。这里有必要给大家谈谈有关净土的知识,后面看六祖大师所讲的,大家就能有所取舍了。

什么是净土呢?净,简单说来就是干净,有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是依报净,那个世界环境是非常美好的,净洁的,不像我们这里到处有污染。第二是共业净,那里的众生们全是干净的,没有我们这个世界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民族的等各方面的矛盾是非。第三,别业净,那里每一个众生的业行都是干净的,从生理到心理都是干净的。而我们这个娑婆世界则是三不净,或者叫做知五浊恶世,处处都与净土相反。

佛教认为,每一个佛都有他的净土,不要误会只有阿弥陀佛才有净土。道理是正报要转,你这里成佛了,你的环境就会变为净土,所以有无量的佛,就有无量的净土。净土有两种,一是诸佛的自受用净土,即佛自己享受的净土。二是应化净土,那是为众生而设立的。自受用净土又叫常寂光土。常就是不变,寂就是安宁,光是指智慧光明。这个净土是与佛的法身分不开的。从佛这一边说,就是佛的法身,从佛的受用而言,就是常寂光土。这个净土,不说众生,菩萨也进不去,根本烦恼没有断是到不了常寂光土的。而应化净土是佛为了众生,用愿力和通力设立的。若以净土为宗,我们要去的净土,就是佛的应化净土。

应化净土则因诸佛的愿力不同而有差别,但只要你发愿,就可能往生。佛教的经教里介绍说,西方有阿弥陀佛,东方则有阿屠毗佛,又叫不动如来,他的净土叫妙喜世界,也是为众生设立的净土。这个净土往生的条件与阿弥陀佛要求的不一样。这里提一下,往生并不等于就了了生死,要了生死,非见道,非断烦恼不可,不然这个生死是了不了的,就是到了净土,你还得继续修行,只不过环境变好了。

还有一点,就是要把念佛和称名区别开来,一般人把念佛号当作念佛,不是的,这只是称名而已,就是称持阿弥陀佛的名号。什么是念呢?念是不忘,念是念佛的种种功德,念是念佛不可思议的力量和智慧,而我们则是要学习这一切。所以念佛是要在心里不要忘记佛,要使自己身语意三业的活动与佛相应,这才是念佛的本意。大家把净土的有关经论好好看一看,就知道怎样才是真正的念佛了。

西方极乐世界大家是熟悉的,现在给大家介绍另外几个净土。有部经叫《阿屠佛园经》,介绍说,东方有净土名妙喜世界,其佛名阿屠毗佛,他也发了愿,欢迎众生往生。在西藏密宗经典里,阿屠毗佛属于金刚部,阿弥陀佛属于莲花部。阿屠毗佛对往生的条件是,第一要证空性,这就与《弥陀经》的重点是要你多做善事,多做饶益众生的事作为往生的资粮。而阿屠毗佛则要求你多修戒定慧,要证无生法忍,不能证无生法忍,也得证空性,不能证空性,你能有所解悟都行,这就是往生的资粮。这里我认为,六祖大师之所以强调在心上用功,在解脱上用功,可不是与净土离得多远,依不动如来的条件来看,六祖大师早就到了阿屠毗佛的净土了,他在这儿已经见了道嘛,往生的资粮是足够的。所以不一定你要念他,只要你这边证了空性,阿屠佛国那边就为你准备好了莲座。

东方还有一个净土就是药师佛的净土,《药师经》就是介绍这个净土的。《药师经》又名《消灾延寿经》,你如法修行,既可让你消灾,又可使你延寿。这与西方极乐世界有什么不同呢?西方净土重点在人临终时的归宿,你这辈子完结了,该往哪儿去呢?阿弥陀佛愿意在他那儿接纳你。药师佛则不然,他是让你有现前的受用。就算你最后有个西方世界作为归宿,但你现在的病苦怎么办呢?所以药师佛发了十二大愿,就是要让人们在现实中有种种的受用。阿弥陀佛是让人善其死,药师佛是让人善其生。药师佛也有他的净土,你信心药师佛,他也会接纳你,但却又注重现在,让你在人间也生活得好好的。这两者的趋向不同,但都属净土的范围,因为都是要仰仗佛力而解脱。

另外,往生净土还有一种,就是发愿上升兜率,到兜率内院。佛的经教说,兜率天是第四层天。佛教把天分为好几层,第一层就是四天王天;第二层是忉利天,也就是三十三天;第三层叫焰摩天;第四层就是兜率天。兜率天内有个内院,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那是弥勒菩萨居住的地方。兜率内院也算是净土,我国历史上许多著名的高僧,如东晋的道安法师,唐朝的玄奘法师,现代的虚云法师都是往生兜率内院的。为什么兜率天内也有净土呢?我认为,菩萨是不能舍弃众生的,西方极乐世界等诸佛净土离我们这儿实在太远了。以阿弥陀佛的西方净土而言,就有十万亿佛土。一个佛土有多大呢?一个佛土就是一个大千世界,这可不是小小地球可以相比的,起码相当于一个银河系。这样的佛土要经过十万亿,才能达到西方极乐世界。既然有那么远,所以西方极乐世界不在我们这个世界里,而兜率天则在我们这个世界里,不过在人间头上的第四层天上。

弥勒菩萨为什么要住在兜率天呢?因为他是释迦牟尼佛的接班人,他是下一世的佛,因此不会舍弃需他领导的这个世界。在中国历史上,那些发愿往生兜率内院的大师,都是悲心很重的,能荷担如来家业,难行能行,难忍能忍的大角色,他们也不愿舍弃这个世界的众生。有部经叫《弥勒上升经》,讲弥勒菩萨如何到兜率天的。还有部经叫《弥勒下生经》,讲弥勒菩萨如何来临世间的。发愿往生兜率内院,就是与弥勒菩萨结缘,也就是准备以后帮助弥勒菩萨度化众生,并一起成佛。这也是一种净土思想,而且是要把我们这个世界改造成为净土的。但我们这个未来的应化净土的众生就复杂多了。五浊世界嘛,对佛菩萨来说,改造娑婆世界成为净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往生到底有没有凭据呢?如往生西方,念佛到底能不能往生呢?首先就得估计自己的力量行不行。有部经叫《般舟三昧经》,就用指导人们用净土的思想,用念佛的方法使你现前得定,在定中可以看见西方三圣。我们凡愚之处就在于妄心太重,心灵是难得明明历历的。现在一些对气功有些深入的人都知道,调身容易,调息也不难,难就难在调心。功夫用到调心的时候,念头往往收拾不住。般若三昧就是帮助解决调心问题的,相当于我们现在说的闭关,就是闭关念佛,里面有种种方法,就不多说了。总之就是以闭关的办法来念佛,来专修,或七天,或四十九天,在印度叫“小七”、“大七”。打七并不是我们中国创立的,在印度先就有的,佛经里明文规定,在这一时期你就得专修般若三昧,要念佛的功德,佛的像好,佛的种种一切,把自己的心全放在这上面。念到最后,一切杂念息了,万念归于一念,精神也就专一了,稳定了,不可思议的力量就来了。要知道,不可思议的力量是每个人都具备的,而且就在各人自己的心中。这个力量出现后,就在现在,阿弥陀佛就会出现,见了一个阿弥陀佛,等于见了千万亿的佛,而且你也决定可以往生。

修净土的朋友若有方便,可以找个清净地方,结几个道伴相互护持,专门修几天,照着《般舟三昧经》所指示的方法去修。这样修不是散修,闲杂事情一定要丢开,要使大家的精力集中,以期定中见佛。要知道,一个人一心不乱都不易达到,要定中见佛就更难了。但你若能精诚专致,虽不能定中见佛,也可以梦中见佛,这样功夫就可以逐渐生根了。虽不敢说绝对往生,但总多了几分把握。依佛经讲,一个人临终时,那恍恍忽忽的情况与做梦时差不多。你若能在梦中念佛、见佛,那么临命终时就可以保持念头不失。

憨山大师晚年说,现在有很多人念佛感到不得力,虽是易行道,但也并非每个人都能得到受用。所以念佛是念佛,仍然要守戒、修定、修慧、闻思修,六度万行要配齐才行,单凭一句念佛是不行的。道理很简单,就在于念佛看是不是用“心”在念,若用“心”在念,那么戒定慧、六度万行必然都在其中了。大家可以做个试验,你看你在喜怒哀乐之中,在日用动静之中,自己回光返照,念一句阿弥陀佛效果如何?在矛盾是非,利害得失等关头,一句阿弥陀佛下来,能否把那些偷心打掉,能否使自己气象祥和。这些都是检验功夫的基本方法。那些功夫上手的人,一句阿弥陀佛,如同紧靠须弥山,自己在万事万物之中就作得了主。你若达到这样的功夫,往生与否,想都可以不用想了。阿弥陀佛不接你又接谁呢?若你现在的事都没有把握,没有力量,也作不了主,那么临命终时往生的可靠性就不那么大。总之,至少要做到一心不乱。为了把六祖大师的开示弄清楚,上面把净土的情况介绍一下是有必要的。

六祖大师是提持禅宗的,他当然应当强调禅宗;他谈净土,并没有反对净土,只不过是把净土纳入禅宗的认识上来讲。再如后面六祖讲戒定慧,都是纳入了禅宗的认识,这是宗风使然,以戒定慧言,教下各宗都是先戒次定次慧。在六祖那里就成了先慧而后戒定。深一层说,戒定慧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先后之分。并不是六祖故意这样讲,禅宗的法就是这样,不二法门就是这样,离开了这种方法,就不是禅宗了,认识到了,即定即慧即戒,这样对开悟来说,就方便得多。你若要先戒后定后慧,当然可以,同样是佛教的方法嘛,你若要修禅宗,就非行定慧等持。所以唐代有人问药山禅师如何是戒定慧,药山说老僧这里无此闲家具。戒定慧是互体而通的,你一个就不能了,还来问三个,这对开悟是有障碍的。再如有人问赵州和尚如何是佛,赵州的回答也很干脆,他说,老僧这里只有本份草料。你是驴是马,该吃什么草就吃什么草。若问三藏十二部,经有经师,论有论师,你问他们好了。赵州也并非排斥教下,他这里只卖禅宗这一味药。佛教内各宗各派都是根据不同根器的众生而设立的,千万不能认为六祖在排斥其它宗派。六祖这里不提持这一着,禅宗的宗风又如何建立得起?许多人看《五灯会元》看不懂,当然看不懂,隔行如隔山嘛!你用念佛的方法,或用其它宗派的方法来理解禅宗,当然看不懂。但一当你懂了,你就会感到祖师们说的,无论是天一句,地一句,种种奇谈怪论,全都在禅宗的本份事上,全都丝丝入扣,刀刀见血,还会不由自主地鼓之舞之。所以要知道,六祖这里名为说净土,实际上是在谈禅宗。《坛经》里的一切地方,都是在说禅宗,一切都会归到这一点上,所以千万不要在这上面有所怀疑。

话说回来,真正修净土的人,就应好好去修,不要听禅宗一说心里就怕了。你一心一意地修,见佛那天,说不定就是开悟的那天。并不是念佛就不能开悟,若能定中见佛,离开悟还会有多远呢?同样,修禅宗的人也不要怕人说,正报一转依报也会转,这边一开悟,那边就是常寂光土。对有些事情禅宗的看法是反的,到了你真正感到一点抓拿、依傍之处都没有的时候,千万不要害怕,那恰是最好最妙境界快来的时候;你若还有所抓拿,有所依傍,就与开悟隔了十万八千里。当你感到内也靠不住,外也靠不住,佛也靠不住的时候,仍然敢笔直走下去,见法身就快了。

云门大师有三句,头一句是:见山河大地无丝毫过患,犹是转句——山河大地,万事万物都与自己谐和无碍了,但这仅仅是修行中初步转身;第二句是:眼前不见一物,始是半提——什么都没有了,万法皆空。但见了空性不要以为了事,修行仅到了一半。所以还有第三句:须知有向上全提时节——全提,就不仅正报转了,依报也转了,什么都转了。你成佛了,你的环境不成为净土吗?不然全提个什么?

上面提到这些,在佛经里都是有根据的,如《文殊菩萨所说般若波罗蜜多经》上就说,只要证了无生法忍,必然就会有净土。这部经是禅宗祖师们提倡过的,四祖大师就是叫人以这部经来修。所以不要一提禅宗就以为不要文字了,禅宗恰恰是从佛的经教中产生出来的,你若把《文殊菩萨所说般若波罗蜜多经》看完,里面说的比禅宗祖们说的还吓人,而禅宗祖师们的提持,也没有超过这部经的。如佛问文殊:如来得了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吗?文殊说:如来没有得。佛问:那么如来没有得到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吗?文殊说:也不是这种说法。里面层层剥剔。如佛问:你见到如来吗?文殊说:我见到了。佛问:你是怎样见到的呢?文殊说:我在无相中见到的。佛问:无相中为什么能见如来呢?文殊说:无相就是如来嘛。佛又问:你得到无碍智慧吗?文殊说:我本身就是无碍智慧,还需要另外去求吗?再如佛问:你看到戒律的道理吗?文殊说:看到了。佛问:那戒律的道理在哪儿呢?文殊说:非有相,非无相,非有见,非无见,一切都不是,才是真正的戒。你如果把这些经都读通了,你才会知道释迦佛的用心,也才知道各宗各派的方便了。所以,真正佛所说的净土,并不是一般人所理解的那样;真正的禅宗,也不是一般人所理解的那样。这些都是要通过艰巨如法的修行,在修行的实践中,才能得到其中的真味,也才能得到正确的认识。那些以讹传讹的说法,不知把多少人弄得颠倒恐惧。以上所讲的这些,望大家能深一层地研究。

六祖大师在《坛经》中有关净土的开示,与其说是批评念佛,不如说是提持禅宗,也就是用禅宗的方法,达到和超过念佛法门所希望达到的目的。六祖这一段开示,就是要你自己相信自己,自己认识自己,天下有比这个更可靠,更实在的吗?先不要谈到西方,你现在到底在哪儿呢?这是可以讲道理的,也是可以直接体验的。若问死了以后有没有呢?禅宗的回答是现在的你有没有呢?若说有,一会儿你欢喜了,一会儿你恼怒了,一会儿你很健康,一会儿又躺在医院里了,等等等等,从小到老,那么多模样,到底哪个是你呢?说了解自己吗?三天不吃饭,一点精神也没有;这口饭进了肚皮,以后的种种变化你管得着吗?想漂亮,却长得丑;想长高,却长得矮;想发财,却一辈子穷。把这些帐一算,多现实哪!我认为,只要认识了自己,西方世界有没有,三明六通有没有等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这就是六祖的法门,这就是禅宗的入手处。“凡愚不了自性,不识身中净土,愿东愿西;悟人在处一般,所以佛言随听住处怕安乐”、“随其心净即佛土净”这就是六祖的总纲,六祖说净土的一切,都可以归结到这一点上来,全部佛经也可以说归结在这一点上。所以说:“但心清净,即是自性西方。”

在家一样可以修行

韦公又问:“在家如何修行,愿为教授。”

师言:“吾与大众说无相颂,但依此修,常与吾同处无别。若不作此修,剃发出家,于道何益!颂曰:

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
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
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
若能钻木取火,淤泥定生红莲。
苦口的是良药,逆耳必是忠言。
改过必生智慧,护短心内非贤。
日用常行饶益,成道非由施钱。
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
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

师复曰:“善知识,总须依偈修行,见取自性,直成佛道。法不相待,众人且散。吾归曹溪,众若有疑,却来相问。”

时,刺史官僚,在会善男信女,各得开悟,信受奉行。

《坛经》的这一段也很重要,六祖从另一个侧面,给我们开示了修行的大法,也为我们破除了修行中的一种成见。很多人认为要修行就必须出家,不出家,就说不上修行,或者成就不了。这似乎很有道理,但仔细一想,问题就来了,佛说一切众生都有佛性,都可以成佛,没有说过出家人才有佛性,才能成佛,在家从就没有佛性,不可以成佛之类的话嘛。涅槃会的屠夫、龙女都是在家人,他们不都成佛了吗?维摩居士也是在家人,他的成就不是与佛一样吗?所以出家只是修行的一种方式,当然是特殊的、专业化的方式,也是殊胜的方式,但不是唯一的方式。所以说修行也并不一定非出家不可,不然,我们大家,世界上那么多的众生,都没有修行的份了,那怎么行。都出家了,那社会怎么办,生产谁来搞,人类怎么延续?那是绝不可能的,当然,人类中一部分优秀分子出家是必须的,重要的,是应有一部分的出家专业修行,专职住持寺庙,住持佛法。所以出家信众和在家信众如同佛法的两条腿,缺一不可。所以六祖说:“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而这里的无相颂,更是专门说给在家人修持的。依照这个无相颂修行,你的家庭、单位、生活和工作都会处理得和谐,有了安宁的心理和环境,再在明心见性上很下功夫,那么,你是能够有所成就的。… Read the rest

我就是真如

作者:贾题韬 摘自《转识成智》

师示众云:善知识,本来正教,无有顿渐,人性自有利钝。迷人渐修、悟人顿契。自识本心,自见本性,即无差别,所以立顿渐之假名。善知识,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无念;无住者,人之本性,于世间善恶好丑,乃至冤亲,言语触剌欺争之时,并将为空,不思酬害,念念之中,不思前境。若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不断,名为系缚。于诸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此是以无住为本。善知识,外离一切相,名为无相。能离于相,则法体清净,此是以无相为体。善知识,于诸境上心不染,曰无念。于自念上,常离诸境,不于境上生心。若只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绝即死,别处受生,是为大错。学道者思之,若不识法意,自错犹可,更劝他人,自迷不见,又谤佛经,所以立无念为宗。善知识,云何立无念为宗?只缘口说见性,迷人于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见,一切尘劳妄想,从此而生。自性本无一法可得,若有所得,妄说祸福,即是尘劳邪见,故此法门立无念为宗。善知识,无者无何事,念者念何物?无者无二相,无诸尘劳之心;念者念真如本性。真如即是念之体,念即是真如之用。真如自性起念,非眼耳鼻舌能念。真如有性,所以起念。真如若无,眼耳色声当时即坏。善知识,真如自性起念,六根虽有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真性常自在。故经云:能善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

这一段极为重要,六祖大师从另一个方面为我们指出了修道的要径。二千多年来,关于佛教的修持,有的说顿悟成佛,有的说必须渐修。教下有顿渐之说,禅宗也有顿渐之说,是是非非,说不清楚。六祖在这里说:“本来正教无有顿渐”,佛法就是佛法,在根本上说,是没有顿渐分别的,但是因为“人性自有利钝”,所以在修持上就出现了“迷人渐修,悟人顿契”这一差别现象。但归根到底,不论你渐修也好,顿悟也好,都是为了解脱,为了成佛,要认识自己的自心、本性,就这一点上来说,顿渐是没有任何区别的。顿悟是认识自己,渐修也是认识自己,但自己对自己而言,还有什么差别呢?认识别的或许还难,自己认识自己还有什么障隔,还有什么难的呢?这里当下即见:为什么不可以顿悟呢?所以,在这个问题上,顿渐只是假名,顿悟都是多事了。不悟是你,悟了还是那个你,这个“自己”可是不增不减的,所以不要在法上执着有什么顿,有什么渐,只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自识本心,自见本性,就绝对错不了。

六祖提出的纲领: “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这三件事本来是一回事,为了方便大家理解,六祖把它分为三点来说。“无念”这个法出自于《楞伽经》,也不是六祖发明的,我们在前面已经两次谈到了无念,这里再强调一下,无念,简单明确地说,就是不执着,就是对里里外外的一切事情都不去执着,连这个不执着也不要执着。要知道,一切法空还有一个理解,就是一切法都是活的,不是死的,你把它弄死了,就是有念,就是自缚了。

任何人都是在有念之中生活,都在“二”之中生活,于是就有烦恼和生死。无念就进入了不二,不二就没有那些念头,如主观客观、善恶、是非、过去、未来等那些相对的东西。如果要问什么是主观,禅宗的回答是客观。如果要问什么是因,禅宗的回答是果。禅宗认为,主观就是客观,因就是果。离开了客观哪里去找主观呢?离开了因哪里去找果呢?反过来也一样,总之不能执着于一面。王阳明的一个学生问他,你老人家说万物都在心中,但前面山里的花开花落,若没有看到,那花又怎么会在心里呢?王阳明回答得好,他说,我没有见花时,那花与心同归于寂,当我看花时,花与心同时都明明白白了,可知花不在心外。又有个学生问王阳明,你老人家说天地万物都离不开自己,但是某人死了以后,天地万物仍然存在啊!王阳明回答说,你问得好,但我反问你,某人死了以后,他的那个天地万物还在不在呢?大家听明白了吗?这个法是很普通的,只要你在自己心上下功夫,自己认识自己,有什么难的呢?这里就必须超出相对而进入绝对,如果思想只是在相对之中打转,那是开悟不了的。要开悟,就必须把一切相对的东西扫空。若开悟了,一真一切真,全体就解决了。无念为宗的道理明白了,无相为体、无住为本的道理也就迎刃而解了。什么是无相呢?因为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因缘而生的,都具有空性,哪里有固定不变的相呢?一切都回归于无相,无相就不会执着,你懂了一切法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道理,并且不执着,那么你就懂了无相为体的这个“体”了。还有无住为本。无住,就没有立足的地方,一切法不住,没有丝毫值得留恋的地方。所以赵州和尚说,有佛处不得住,无佛前急走过,就是于法不住。

《金刚经》内有许多着名的语句,如:“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前念已经过去了,哪儿去找呢?现在这个心你抓嘛,抓不住,一念当头,转瞬间就成了过去。未来心更说不清楚,谁知道未来是什么呢?如果有谁横下心,非要把过去现在未来抓住,那也只是水中捞月,空抓一场。在这个意义上,六祖说无念无相、无住真是太亲切了。

六祖对无念、无相、无住作了种种解说之后,又总提了一下:“无者无二相,无诸尘劳之心,念者念真如本性,真如即是念之体,念即是真如之用。”一方面,无念的这个“无”要除去一切相对的属于“二”的种种思维分别;另一方面,无念的这个“无”,要除去一切尘劳烦恼妄想。剩下的这个“念”就是“能离于相,则法体清净”的法体,就是真如本性。归根到底,念就是念自己,自己的真正本性就是真如。

真如在佛教里是个非常重要的名词,一切法的本来面目就是真如。真若不假,如则不倒,宇宙的真实就是真如,而这个真如又决不能离开我们的认识。如果说宇宙有个真如,我们在真如之外,那就错了。真如以外是没有任何东西的,一说真如,宇宙人生全包括在自己身上;一说真如,绝对离不开你能知的那个心,所以你那个心就是真如。你想,没有我们这个念头,认识、知觉,谁在说真如呢?若那个是真如,那我们自己呢?如果我们自己是假的,那我们所认识的那个真如可靠吗?所以,必须你就是真如,真如就是你;念就是真如,真如就是念。六祖的这一大段,望大家好好参照学习。对六祖讲的这些,一定不要停留在口头上;要深入在自己的身心性命之中,要“口念心行”,这样,才真正是学禅宗,才真正是六祖的弟子。

六祖最后说:“善知识,真如自性起念,六根虽有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真性常自在;故经云:能善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顿悟顿悟,依据是什么呢?六祖这里谈的就是顿悟的依据。没有这个就在我们念头中的、常自在的真性——真如自性,我们凭什么去顿悟,不说顿悟,渐修也失去了依据。… Read the rest

《禅宗宗派源流》第五章 沩仰法脉 一、怀海及《古清规》

主编:吴立民

一、怀海及《古清规》

中唐时期,安史知乱,藩镇割据日益加强,江西地区的地方官僚又对佛教采取扶植政策,并且使之保持了相当的连续性,这就为道一禅系成为中唐最大的禅系创造了良好的外部条件。道一门人“亲承弟了八十八人。”其徒以江西南昌为中心,分布于潭州(长沙)、朗州(常德)、沣州(沣县东)、池州(安徽贵池)、杨州、常州、越州(绍兴)、泉州(福建)、杭州、处州(江西赣州),韶州(广东韶关)、鄂州(武汉)、随州(湖北隋县)、荆州(沙市)、襄阳(襄樊)、唐州(河南泌阳)、两京等地。

道一(709——788)俗姓马,汉州什邡(今四川什坊)人。于资州唐和尚处寂门下削发,受俱于渝州圆律师。曾师事金和尚无相,后入衡岳怀让的“顿门”,禅诵于抚州西里处州龚公山,悍戾之徒,无不受感化。又得刺史裴公的信奉,闻名于世;大历中路嗣恭连帅请其至“里所”,贞元四年(788)坐化,春秋八十,长元元年(821)谥大觉。权德舆碑文载,道一最后之说曰:“大抵去三就一,舍权以趋实,示不迁不染之性,无差别次第之门。”常曰:佛不远人,即心而证;法无所著,触境皆如,岂在多歧以泥学者?故夸父吃垢,求之愈疏,而金刚醍醐,正在方寸。将佛教的诸多法门归结于一心之证悟。

道一的禅学思想,主要有两个问题,第一、他常教诲众人:“汝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心外无别佛,佛外无别心。”第二、“见色即是见心,”“知色空故生即不生”(同上),他把心与佛、色与空统一起来,提出“触景皆如”的主张。

道一最主要的弟子怀海(749-814),主张农禅并举,制订丛林制度的规范,在中国禅宗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怀海俗姓王,福州长乐县人,原藉太原。早年落发于西山慧照,进俱于衡山法朗,赴安徽庐山阅经藏,“不窥庭者积年,”后至洪州师事道一,“尽得心印”。道一寂后,依其塔所,居止石门,重宣上法。不久,移江西新吴(今新奉)大雄山人烟四绝、水清山灵、兀立千心尺之处,号百丈,庵庐环境,供施仍积,徒众愈多。宪宗元和九年(814)卒,时年六十六岁,僧腊四十七,弟子三十七,以灵祐、希运最有名。

怀海“常以三身无住,万行皆空、邪正并捐、源流齐泯”之旨作人,又以“行同于众,故门人力役必等其艰劳”等精神教人,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言流播,“由是,齐鲁燕代荆吴闽蜀,望影星奔,聆声飙至。”

怀海主张“歇诸缘,舍身心,心如木石”的顿悟法门。有僧问如何是大乘顿悟法门?他说:“汝等先歇诸缘,休息万事,善与不善,世出世间,一切诸法,莫记忆,莫缘念;放舍身心,令其自在;心如木石,无所辨别。”“若能一生心如木石相似,不为阴、界、五欲、八风之所漂溺,即生死因断,去住自由。”这种“一生心如木石”,即是渐修;“生死因断,去住自由”,即是顿悟后举动施为,与佛无二,自由纵横的解脱境界。能够做到“心如木石,”则“个个透过三句外,但是一切照用,任听纵横,但是一切举动施为,语默啼笑,皆是佛慧。”“是非好丑、是理非理,诸智解情尽,不能繋缚,处处自在,名为初发心菩萨,便登佛地。”百丈以简明扼要之语,表述了他以不著、无求为宗的思想。他还在《广录》中,引用初祖、三祖、曹溪惠能、道一、宝志、传大士之语,阐述“只如今心虚空相似,学始有所成”之义。虽然仰山慧寂称“马祖门下出八十四人善知识,……百丈得大机,黄檗得大用,”但其主要贡献则在农禅并举之思想及创立丛林《清规》。《广录》说:“师凡作务,执劳必先于众。众皆不忍。早收其作具而息之。师云:‘吾无德,争合劳于人。’师既偏求作具不获,而亦忘食。”这种禅僧带头,上下平等参与,不劳动者不得食的风气,在道信、弘忍时已有萌芽,而历一百五十多年,至怀海时始从制度上加以规范化。这在禅宗史上确实是有深造意义的大事。它对于印度佛教以乞食、布施为生的精神是一大改革,是佛教适应于以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为基础的国情,使自身中国化的一个重大步骤。

《百丈清规》在景德改元甲辰(1004)杨亿《古清规序》中有详细的引录。兹据《景德伟灯录》及诸本,校录如下:

百丈大智禅师,以禅宗肇自少室,至曹溪以来,多居律寺;虽列别院,然于说法住持,未合规度,故常尔介怀。乃曰“佛祖之道,欲诞布化元,冀来际不泯者,岂当与诸部阿笈摩教为随行耶?”或曰:《瑜伽论》、《璎珞经》是大乘戒律,胡不依随哉?师曰:“吾所宗,非局大小乘,非异大小乘,当博约折中,设于制范,务其宜也。”于是创意,别立禅居。凡具道眼,有可尊之德者,号曰长老,如西域道高腊长,号阿阇黎等之谓也。既为化主,即处于方丈,同净名之室,非私寝之室也。不立佛殿,惟树法堂者,表佛祖亲嘱受,当代为尊也。所裒学众,无多少,无高下,尽入僧堂,依夏次安排,设长连林,施椸架,挂搭道具。卧必斜枕林唇,右胁吉祥睡者,以其坐禅既久,略偃息而已,具四威仪也。除入室请益,任学者勤怠,或上或下,不拘常准。其阖院大众,朝参夕聚。长老上常升堂,主事、徒众雁立侧聆,宾主问酬,激扬宗要者,示依法而住也。齐粥随宜,二时均偏者,务于节俭,表法食双运也。行普请法,上下均力也。置十务谓之寮舍,每用首领一人,管多人营事,令各司其局也。或有假号窃形,混于清众,并别致喧挠之事,即堂维那检举,抽下本位挂搭,摈令出院者,贵安清众也。或彼有所犯,集众公议行责,即以拄杖杖之,遣逐从偏门而出者,示耻辱也。详此一条,制有四益;一、不污清众,生恭信故。二、不毁僧形,循佛制故。三、不扰公门,省狱讼故;四、不泄于外,护宗纲故。四来同居,圣凡孰辨,且好来应世,尚有六群坏法,其损甚大,今禅门若稍无妨害者,宜依百丈丛林规式,量事区分。且立法防奸,不为贤士,然宁可有格无犯,不可有犯无教。惟大智禅师,护法之益,其大矣哉!禅门独行,自此老起。清规大要,偏示后学,令不忘本也。

这个《古清规序》,把百丈立清规之宗旨,作了较扼要的说明:第一、尊卑有序,德高为尊;以具道行,有高尚道德之人为尊,同时僧众按僧腊排列有序;第二、立法防奸,慎护讥嫌,集体住宿,自觉遵守,互相督促,维那监督;第三、勤劳节俭,上下均力,既保持了中华民族勤劳、节俭的传统美德,又在禅众中加以具体化,使之光大发扬,第四、禅教结合,便于长期坚持;平时注重德育、有违必究,决不姑息纵容,百丈既主张不著为宗,无求为要,又从制度上为僧众们清修打下基础。现存《敕修百丈清规》虽已不复《古清规》的旧貌,是元至元二年(1336)增订本,有后人大量的删添,但大体上仍保存了《古清规》的精华。

此外,怀海行持尚有二点可注意者。第一、《清规》是否规定诵咒问题。1336年《敕修百丈清规》载,诵经以《楞严咒》、《大悲咒》、《十佛名》为最。《开元释教录》卷九、卷八,《宋高僧传》卷二载:唐神龙元年(705),广州制止寺已出《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者楞严经》一部十卷;永徽、显庆年间(650-661),西印度沙门伽梵达摩亦出《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一卷,可见此二经怀海时已行世。在禅院中诵此咒是有可能的。忽滑谷快天认为:《首楞严咒》不外多神的祈祷,《大悲心陀罗尼》为观音崇拜之堕落者,“与吾禅道有何交涉,”对此持否定态度。实则禅密诸宗互相吸收,彼此借鉴,实无可非议,何必纯之又纯,无半点圆融可言呢?

第二、关于百丈野孤之话问题。怀海《语录》载:师每日上堂,常有一老人听法,随众散去。一天,这位老人问百丈:“大修行底人还落因果也无?”师云:“不昧因果。”老人言下大悟。因为老人原来听说“大修行人不落因果”,致使他五百年修行,仍为老孤身,现在师说“不昧因果”,意谓修行能契合禅的真义,即身成佛。后辞师去。师令维那告众,齐后普请送亡僧。领众至后山岩下,以杖挑出一死孤,依法火葬。这是悟道之人还受报应与否的一则著名公案。别据怀海同学大珠慧海《语录》说:“人问:一心修道,过去丛障得消灭否?师曰:不见性人,未得消灭;若见性人,如日照霜雪。又见性人,犹如积草等须弥山,只用一星之火,业障如草,智慧似火。”意思是说,不见性的人。终受业障的报应,见性之人,则业障之报自然消除。写前面百丈与野孤所化的老人对话所说大修行人“不昧因果”是一致的。不落因果,即不堕于因果报应之中,这是否定了因果报应,不昧因果,则明于因果之报,丝毫不差,同时努力修行,种善因果善果。但也有人认为此对话为伪作,待考。

怀海于814年圆寂,后会昌五年月日 (845)发生毁佛的法难,宣宗即位(847),始再兴佛教,禅林大德如林,人材辈出,沩山灵祐即是其中佼佼者,灵祐与其徒慧寂,更创沩仰宗,成为禅宗的一花五叶中最早伸展出的一个叶片。… Read the rest

禅宗宗派源流 ——第四章 南宗分灯 三、石头希迁

主编:吴立民

三、石头希迁

(一)石头生平

石头希迁(700-709),俗姓陈,端州高要(今广东省高要县)人。其生平,可从以下几个时期申述之:

1、少年时代。这位后来惯于静坐沉思的一代哲人,当其年少之时却是性格刚强好动,重然诺,特自信,敢做敢为。史载:其乡邑有畏鬼神,多淫祀之风,杀牛祭酒以祀神灵,每当此时,陈氏少年即挺身而出,毁祠夺牛。一年之中,这种情况屡次发生,乡老不能禁之。由坚决反对本土固有的原始自然神灵崇拜开始,而后踏上毕生追求佛陀智慧、长于精巧思维的道路,这实际上是在两种不同的文化之间进行选择的结果,从一个侧面可以具体而微地昭示后人以八世纪的南中国社会所发生的某种文化迁移之轨迹,故堪可注意。当然,天时地利均不可或缺,陈氏少年故乡地近新州和曹溪,而时值六祖惠能在此安渡其辉煌的晚年:他思想成熟、皇帝问法、举世风从。值此因缘际会,陈氏少年投身惠能门下,得度为沙弥。可惜不久六祖告别人世。史载六祖入灭前夕,有一小沙弥忧伤地近前问讯:“和尚百年后,当依附何人?”六祖微微一笑,答以三个最简洁的字:“寻思去!”此即希迁,时年十四,少年时代至此便落下了帷幕。在失去了指引灵魂的导师后,他一度经历了痛苦地傍徨求索时期:或“上下罗浮,往来三峡。”或“每于静处端坐,寂若忘生,”可想见其精神渴求之迫切。

2、青年和中年时代,在经历以上一个短暂的时期后,石头因得长老指点,言下醒悟,遂前往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青原山静居寺,真的寻找到了“思”即他的师兄行思。青原行思作为六祖门下年长弟子,本是石头大师兄而已,至此便义不容辞地担起了师父的责任。石头受六祖熏陶而来,兼之极具慧根,故与行思见面后,问答之间,机辨敏捷,直下承当,以至于是行思不禁欣然称道:“众角虽多,一麟足矣。”后遣石头持书往参南岳怀让,使之又经受了一番锤炼,圆满而归。因此,希迁少年时代受六祖薰陶后,青年乃至中年又得到了以上两位“大师兄”的及时促进,可以说占尽天时地利,后来他便得行思付法,终成师徒之名。

3、晚年时期。八世纪的南岳衡山是一个巨大的历史文化之迹;在整整一个世纪之间,这座僻处潇湘蛮荒之地的灵山,对于那些即将在中国禅宗史上开宗立派的禅僧巨匠们,几乎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强烈魅力,使他们一代接一代地竞相奔赴这座南国灵山,在镌刻于其上的那一连串流光溢彩的著名名字中间,石头希迁当属最为璀璨夺目的人物之一。天宝初年,他辞别青原行思,来到南岳,在南寺前的巨石上结庵而居。自此,亦即公元八世纪四十年代,迄于九十年代初,近五十年间,他都活动于南岳及其邻近地区,直至荼毗于斯。门下弟子有惟俨、大颠、慧朗、道悟等。

史称湖南石头、江西马祖为“并世二大士”,那主要是就其身后影响而言。至于生前,则显然与一生“踏杀天下人”、开辟“选佛场”的马祖不同,石头过的是另一种回异于此的沉思默想的哲人生活。这从他的遗著中可以清楚地体现出来。其遗著有两种:一名《参同契》,一名《草庵歌》,均十分简洁,然而风格各异。前者深奥玄难,是智慧结晶(下文另析),而后者则形象生动,轻松明快,以近乎纯然的文学笔调描绘了这位大智者后半生将近半个世纪的草庵生活;他悟后任运,一切怡然自得:“吾结草庐无宝贝,饭了从容图睡快。成时初见茅草新,破后还将茅草盖。”他是何等的孤高自信:“世人住处我不住,世人爱处我不处……庵虽小,含法界,方丈老人相体解。上乘菩萨信无疑,中下闻之必生怪。”他对于眼前的智者生活心怀无限的欣喜:“青松下,明窗内,玉殿朱楼未为对。”对于逝去多年的师长,他一往情深:“遇祖师,亲训诲,结草为庵莫生退。”大智慧者具有真正潇洒胸襟:“百年抛却任纵横,摆手便行且无罪,”留存后人有无限的丛容,有不尽的深长回味:“欲识庵中不死人,岂离而今遮皮袋。”

(二)石头的思想与修行

1、石头思想的三个递进层次

石头思想理论的特色表现为处于曹溪、牛头、华严乃至传统佛学与道家道教多种不同文化系统的边际地带,以曹溪宗旨为核心和基础,而对其它诸种系统加以利用吸收、调和融会,最终提出独树一帜的“回互”理论,开辟了一条具有一定自觉性的禅文化整合之路。这种融会、整合决非大杂烩,而是经过漫长的哲学沉思生涯的精心铸炼,按照一定的内在逻辑,次延展开,具有比较鲜明的递进转接的层次性。

(1)直承曹溪宗旨,以“明心见性”为思想基础。石头立宗的宣言是:

吾之法门,先佛传受,不论禅定精进,惟达佛之知见。即心即佛,心佛众生,菩提烦恼,名异体一。汝等当知,自己心灵,体离断常,性非垢净,湛然圆满,凡圣齐同,应用无方,离心意识,三界六道,惟自心现;水月镜像,岂有生灭,汝能知之,无所不备。

六祖慧能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中国禅宗开辟了一片空前广阔的新天新地,而石头独拈出这一种大革新赖以发端的理论渊源——慧能心性理论作为自己的思想基础,实是意味深长之笔。慧能深受涅槃佛性论与般若性空观影响,认为自心与本性体一不二,迷起一切烦恼,烦恼亦不离此心,故“何不从于自心,顿现真如本性?”(《坛经》语),他强调自心,主张任运自然,不应该对万法有所执着,而应于当下现实人心之中顿现真如本性。石头上根智慧,很早便领会得此旨,这一点在初次谒见青原行思时即表现出来:师(行思)问曰:“子何方而来?”迁曰:“曹溪。”师曰:“将得什么来?”迁答:“未到曹溪亦不失。”师曰:“凭么用去曹溪作什么?”迁答:“若不到曹溪,怎知不失。”如此真谓能“知自己心灵”,这是石头平生思想历程的最根本起点,是其全部思想的基础存在。事实上,他毕生亦以此旨指引学人,形成特色,如马祖点拔招提慧朗,使慧朗终于得见石头心地的故事:

慧朗……往虔州龚公山谒大寂(马祖)。大寂问曰:“汝来何求?”师曰:“求佛知见。”曰:“佛无知见,知见乃魔界。汝从南岳来,似未见石头曹溪心要尔,汝应却归。”师承命回岳造于石头,问:“如何是佛?”石头曰:“汝无佛性。”曰:“蠢动含灵又作么生?”石头曰:“蠢动含灵却有佛性,”曰:“慧朗为什么却无?”石头曰:“为汝不肯承当。”师于言下信入。

所谓不肯承当者,即未能明心,未能知自心,故未能自信尔。相比之下,潮州大颠对于石头思想的领悟力似在慧朗之上。他初参石头,便被劈头问道:“那个是汝心?”他答:“言语者是,”乃被石头喝出。经旬日,他又去问:“前者既不是,除此外何者是心?”石头喝出。经旬日,他又去问:“前者既不是,除此外何者是心?”石头答:“除却扬眉动目,将心来。”大颠说:“无心可将来?”石头就势提示道:“元来有心,何言无心?无心尽同谤。”颠于言下大悟。这种心性论,正是对慧能心性论的直接继承。

(2)、调和融会其它诸家思想。慧能以下,所谓南岳、青原二系之分别,实则是以马祖和石头明确奠定其思想理论为分水岭的。吕澄先生以“触目是道”和“即事而真”来概括此二者之区别,认为一重主观,着眼体用,一重客观,着眼未来,这一概括无疑是一种精当的宏观把握,同时也还可以进一步明确两个界定:第一,两家同为“心宗”,以明心见性为第一要义,这一共同的特色是主要的、根本的、以上所谓“分水岭”不是思想理论的根本差异,而毋宁说是侧重点不同,方法有共,区别是相对的。第二,尤其重要的是,这种区别和对立是经历了长达几个世纪的思想运动之事纔逐渐得以明确的。

具体来说,这种差异,最初即是由石头和马祖分别肇始的,前文曾分析马祖继六祖以后自觉地进行了一套“心”的宗教的建构,其方法是单刀直入,少有旁顾,毕生注重参究“自心”,最终发挥出一个“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平常心是道”这样一个漂亮的富于实践色彩的哲学体系来,石头走的又是另一条道路,从明心见性这一共同起点出发,他注意旁搛杂取,广泛吸收利用来自各个不同文化系统的思想理论,以充实和丰富自己对于禅的形而上的哲学思考。撮其要者,有如下几端。

一、亲近牛头禅。宗密在《禅源诸诠集都序》中说“泯绝无寄宗”时即以石头、牛头并举,认为二者:“说凡圣等法,皆如梦幻,都无所有,本来空寂,非今始无……凡有所作,皆是迷妄。如此了达本来无事,心无所寄,方免颠倒,始名解脱……”这是宗密大概而言,未曾对二者主要是石头系真正宗旨加以深究,但是他觉察到般若性空之学对二者的共同影响,这是不错的。石头之世,牛头禅亦值活跃期,门下颇通往来,牛头禅佛学思想中十分浓厚的玄学化因子和般若学功底,无疑对石头有相当影响,这正是石头与曹溪下神会及马祖诸宗所不同的特点之一。牛头禅大倡“无情有性”、“无情成佛”,被大珠慧海斥为“如此之言,宁堪齿录!”神会也明确予以否定,独石头对此意有所得,借闲悟慧朗之机申明“蠢动含灵却有佛性”,这无疑是在其宗门的发展道路上留下了超出曹溪、善于吸收利用它宗思想的方便之门,他的三传弟子洞山良价直接拈起“无情说法”的公案而得以悟入。

二、再往上溯源可至僧肇等人的传统佛学,据《祖堂集》载,石头因读《肇论》,至“会万物以成已者,其惟圣人乎?”之句,受到启发,感叹道:“圣人无已,靡所不已。法身无相,谁云自他?圆鉴虚照于其间,万象体玄而自观。境智真一,孰为去来?”乃有《参同契》之作。《肇论》中所载《涅槃无名论》,是否确为僧肇作近人有异议,但石头注意从中国传统佛学思想之中吸取营养,这又是曹溪后人之中所独树一帜的。

三,融入法华思想。其毕生结晶“回互不回互”之说,可以说直受华严宗十玄缘起以及六相圆融思想的启迪。华严宗的实际创立者法藏,当七、八世纪之交,以宏富的著译事业与备受帝后推崇的地位而名满天下,稍晚出的石头对其思想勤加研习,心有所得,自是意料中事。

四,以上诸点表明,石头与慧能及马祖等一个显著的不同之处是,他无疑注意了广泛的阅读、接受前贤今人的思想资料,本来悟性极高,眼界胸襟也十分开阔,虽然僻处南方一个,但对于江东和中原流行的牛头、华严诸家,对于佛教前贤著述甚至外典之学(道家和道教)都颇有研究,而长期如此研究的结果,自然涵泳出别一种“学者型”的气质,这在当时禅界是别开生面的。

在此,除了上述各点之外,他是否还接受和利用了更多的思想资料?比如其注意知见之处,与荷泽神会之重知解就似有某种呼应。那么与北宗神秀一系呢?对此石头本人并无可靠的证明资料,然而在他所倡导的“回互”理论发展道路上,以曹洞宗“默照禅”为极致,却一再令人感受到其与神秀禅“息妄修心”、“北境观心,息灭妄念”,在理论气质乃至实践方式上的某种相通和呼应契合之处,这种由石头肇其端的色连、呼应传统佛教的内在理论线索,实际上在后期禅宗如火如茶、洪水泛滥般的文化氛围之中,始终起着一种内在约束、整合和自我规范的可贵作用。由此往下一路,石头子孙们与唐代特别是宋代儒学复兴运动的某种亲切的理论互补(曹洞宗甚至以君臣、忠孝、主辅等等纯属封建儒教伦理概念充满其体系,与石头用道家、玄学词汇做《参同契》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种超越佛教之外与中国传统文化勾连、呼应,是在更宏观更宽阔的高层次上禅宗与中国传统文化整体所进行的内在自觉整合。石头对此具有开创之功;曹洞穷究偏正回互、法眼之重理事圆融、云门宗风之玄奥孤高——实际上都是石头理论和气质的不断演绎和铺展,即总的思想上都是不但自信,而且亦注重在不同系统的思想理论之间调和融会整合,始终涵养一种善于吸收利用、长于理论整合而稍拙实践和宣传的整体气质,这与马祖一系的发展相映成趣、相得益彰。

(3)、“回互”理论是石头思想的特色所在。在直承曹溪心要的思想基础上,经过融会诸家调和经营,石头终于达到了其思想制高点——“回互”理论。这一理论集中反映在《参同契》之中。

所谓“回互”,与“不回互”相待而言。在前者谓事物间相互融会涉入,无所分别,后者则指一切事物各有分位,各住自性,不相杂乱。这一理论的核心是要让修禅者深刻领会万事万物之间互不相犯又相入相涉、理事圆融不二的关系,以此旨于日用行事上发挥证验。石头在《参同契》中紧紧把握此一宗旨:“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以此旨着眼,强调“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和“承言须会宗,勿自立规矩。”这似可理解为具体针对当世南宗之争,还可以理解为石头对于以马祖系为代表的禅宗“过激派”的某种忧虑;他本人当然是禅宗这场局部思想解放运动中的积极参与者,但对于“自立规矩”、向超佛越祖乃至呵佛骂祖的方向急剧发展这一潮流(洪州宗此种声势喧天),对于当时正在普遍发展起来的完全不看经、不坐禅、严重忽视文化传承和整合机制的炽热倾向,这位时代的主要精神导师之一,感到深为不安。所以,就这一意义而言,与其说“回互”理论仅仅只是一种理论,不如说同时更是一位大智者向那个充满骚动不安、急欲冲决樊篱纲罗的大时代所发出的信号与警告:世界是“回互”的,思想与文化同样是“回互”的——它向人们提示着一种重视不同系统、不同层面的文化的相互内在联系亦即文化传承和整合、注意内在的自我规范和约束的文化方向。这在那样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代,肯定是一个不太和谐的声音,因而几乎沉响绝,所谓“至如石头、药山,其名寝顿是也,然而历史终究不可能不予以正视之,洞山一出,石头精神便又水生风起,流芳百世,影响至于千载。

话说回来,“回互”理论毕竟首先是一种思想产物,《参同契》主要还是以教导学人的口吻宣说此旨——“触目不会道,运足焉知路。进步非近远,迷隔山河固,”这是从反面警戒学人。为了使学人会得“回互”深意,石头在此文中运用了子母、根叶、本末、尊卑、明暗、明与处等比喻,反复说明理事之关系,互相倚待往来如化,如“明暗各相对,比如前后步”——正是马祖所谓“石头路滑”之禅风的思想渊源所在。前文已指出,石头这一思想直接得之于华严缘起思想启迪,这是就其内容而言,实际上,在形式上,其与道家、玄学的融通色彩还要突出得多,篇名直接取之于道教奉为“丹经王”的《周易参同契》,通篇不说佛,不说话,其至也不说禅,而只说道说玄,劈头便称“竺土大仙心”,结语以“谨自参玄人,”全然似道家风貌,印顺法师以为直截了当地“把禅学看作玄学,称参禅为‘参玄’,似乎石头是第一人,”

作为石头思想历程的全部结晶,这一“回五”理论在形式和内容上都直接取材于别家,故平心而论,其本身理论创新的程度有限,新意无多,然而意义殊为重大,这就是以上所指出的提示着重视文化的传承与整合这一重要方向,正是沿着这一道路,纔有了曹洞宗在历史与逻辑一致的高层面上对“回互”理论尽兴尽意的发挥。显然,在石头这里,这一理论仅初具规模,结构还是很简单粗略,到了洞山良价以后,纔转趋精致,杂取诸家,尤其是儒道,精巧构架,费尽心思,发挥到无所不用其极,从客观而言,这也正是禅宗所必经的文化整合之路,是石头毕生苦心孤诣所得到的最为圆满的合乎逻辑的结果。

2、石头的修行实践特色

石头的修行禅行实践与其思想理论是密切一致的,前者深受后者的规范和制约,从总体上说显示一种“学者禅”、“文化禅”的面貌,态度温和雅致,思辨色彩突出,融和会通诸家的痕迹宛然,关于后一点,可特别拈出如下一段机缘予以分析:

问:如何是禅?师(石头)曰:碌砖。又问:“如何是道?”师曰:“木头。”

这里似有两点堪可注意,即在石头接引学入时,禅与道是完全同样看待的,并且指示道无所不在,学人要从自家身心去体会,更要“触事而真”,也即“触目会道”,此其一。印顺法师对此分析说:“这一接引悟入的态度,是僧肇的、牛头的,不是曹溪的”,这应属确当之论。但是,第二点也应予以考虑,即如前文指出,此种融会别家的作风在石头这里属于第二层次,其根基仍有于直于曹溪心要,要求直指人心,明心见性。对此,石头在初谒青原行思以及后来他开示诸弟子时是均奉为人门第一要义的。融会运用别家之法。与此并无矛盾,只不过是用以帮助学人来更好地领会曹溪宗旨而已。因为处于曹溪南宗由慧能创立、向五家七宗继续发展这样一个斩折时期,更因为调和融通的哲学气质内在影响,对于戒定慧三学,对于看经说法坐禅,石头总体上来说都是采取者式的豁达态度。所谓“不论禅定精进,惟达佛之知见,”不是全然否定说不要禅定精进,而是强调“达佛之知见”为要,这样一来,就需要视学人根器之利钝来决定是否运用说法说戒、看经坐禅了——一般说来,石头对此是不大予以明确反对的。这正是石头在修持问题上与其传人其至同辈的马祖一个区别。一个著名例子就是关于丹霞与石头、马祖三人之间所发生的故事:

忽一日,石头告众曰:“来日铲殿前草,”至来日,大众诸童行各备锹鑺铲草。独师(丹霞)以盆盛水净头,于和尚前胡跪……石头见而笑之,便与剃发。又为说戒法,师乃掩耳而出,便往江西再谒马祖……马师曰:“石头路滑,还躂倒汝么?“师曰:”若躂倒,即不来。”

看来,在八世纪中叶南中国僧界充满了对某种思想解放、精神自由的渴求与骚动的那样一个时代,石头与其同时代人相比较,在实践上似乎显现出一定程度的“滞后”,以至于丹霞马祖相视一笑,为未曾“躂倒”于石头而颇为得意。这应属历史斩折关头一种常见的现象——理论上的完满、超前与实践中的某种滞后保守,往往是学者型的历史人物矛盾之个性特点。当然,石头学者气质之下生发的内在思想魅力,无疑具有掩饰不住的光芒风采。同样属于那个感受到时代强烈召唤因而躁动不安的世纪之人,药山惟俨也曾拍案而起:“大丈夫当离法自净,岂能屑屑事细行于布巾耶!”结果他选择了石头为师,即谒之而“密领玄旨”,此系明证,说明石头在思想正是站在那个时代的前列的。即如丹霞天然,这位个性鲜明呼之欲出、一生行迹如妙语连珠,精彩纷呈,占据着僧传之中精彩华章的杰出禅师,晚年在其“林泉终老之所,”上堂为大众说法,回顾平生经历之时,独举出石头希迁来,款款而谈:“吾往日见石头和尚,亦只教切须自保护……”丹霞一生标新的立异,最终却由绚烂之极复归平淡,删繁就简,于平生所学所遇之中独独怀念石头——哲人精神的内在魅力竟辉煌不朽若是!

“石头路滑”,是马祖对于石头禅风的精当概括,路滑者,喻“回五”理论所描绘的世界往来转化,圆融无住,喻导此思想入禅观,使禅法运用妙处,圆转无碍,如环无端,令学人得悟之时,见一切差别对待处皆现即事而真、平等一如的境界。石头亦有自喻,谓“遮里针刺不入”,药山惟俨更应声曰:“遮里如石上栽花,”则惟俨更近马祖所谓“石头路滑”的感觉,药山惟俨可谓石头诸弟子中与石头最亲近和最忠实地传扬其家风者,兹引其机缘数则以见石头要旨:

(1)一日师(惟俨)坐次,石头睹之问曰:“汝在这里坐么?”曰:“一切不为。”石头问曰:“凭应即闲坐也,”曰:“若闲坐即为也。”石头曰:“汝道不为,且不为个什么?”曰:“千圣亦不识。”

此则深得石头之心,石头特为作偈赞之。

(2)一日院主请师(惟俨)上堂,大众纔集,师良久便归方丈闭门,院主逐后曰:“和尚许某甲上堂,为什么却归方丈?”师曰:“院主,经有经师,论有论师,律有律师,又争怪得老僧。”

(3)师坐次,有僧问:“兀兀地思量什么?”师曰:“思量个不思量底。”曰:“不思量底如何思量?”师曰:“非思量。”

(4)师看经,有僧问:“和尚寻常不许人看经,为什么却自看?”师曰:“我只图遮眼,”曰:“某甲学和尚还得也无?”师曰:“若是汝,牛皮也须看透。”

(5)(李)翱又问:“如何是戒定慧?”师曰:“贫道遮里无此闲空具。”

由此看来,石头禅法在其后来的发展中,仍与看经尤其是坐禅有一定的关系。在这里,尚未得悟者是没有资格看经坐禅的(故谓“无此闲家具”,“牛皮也须看透”),悟后任运者,则尽可以看经、坐禅、“思量”,这正缘于石头所开创的富于形而上思考哲学气质的学者禅之本色一路。

石头学者气质体现在接引学人的风格上,平实稳健,灵活细腻,为世所称道。例如,在潮州大颠悟后,石头继续向上引导之:

……师(大颠)言下大悟。异日侍立次,石头问曰:“汝是参禅僧,是州县白蹋僧?”师曰:“是参禅僧”,石头曰:“何者是禅?”师曰:“扬眉动目外”,石头曰:“除却扬眉动目外,将尔本来面目呈看。”师曰:“请和尚除扬眉动目外鉴某甲”,石头曰:“我除竟。”师曰:“将呈和尚了也!”石头曰:“汝既将呈,我心如何?”师曰:“不异和尚,”石头曰:“不关汝事,”师曰:“本无物,”石头曰:“真物不可得,汝心见量意旨如此也,大须护持。”

大颠后来在潮州就“大须护持”之意深入探究,终于得以透彻。同为师徒授受参究,石头显然不似马祖风格,而毋宁说是近似于儒家传统:正襟危坐、循循善诱、反复叮嘱、从容平实、亲切绵密,在他那里见不到言语以外的动作手段,这一教学风格与其思想理论是完全一致的,对石头一系后来的发展影响至深。

3、石头与马祖的一种文化比较

历来学界治禅宗史重考证诠释,爬抉梳理,这无疑是最必要最根本的方法。此种考证信美精当者,读之令人不忍释卷。然则除此之外是否可以考虑为那些别具现代意趣的审美观照和文化解读方法给予一席之地?一部中国禅宗史,本身即是一座无比丰富的文化宝藏,如何在它与现代读者之间架构起一道最有效的心灵桥梁(不限于信仰意义的)?似值得认真考虑。在此仅就石头与马祖现象,略陈数言。

第一,关于禅宗历史发展中的文化选择。禅宗本身就是中国文化在与外来文化的矛盾与融会之中逐渐抉择变易的结果。

当以慧能革新为标志的文化突变发生,宣告这一新的文化模式终于确立之后,这一文化选择机制很快即由宏观的表象层面转入中观、微观和核心等深层之中发生作用——在前述马祖一节中曾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形容当时的局面。当此之际,石头与马祖并世而出,实际上是为禅宗的发展在中观、微观的层面上提供了两种模式。简略来说,“马祖模式”乃是从充分举扬“人心”主观作用入手,以纯乎实践的方式将慧能革新开创的道场“局部的思想解放运动”推向极致,其“非心非佛”、“平常心是道”直接点燃了后期禅宗超佛超祖、呵佛骂祖的狂放恣肆的激情:“石头模式”则从“回互”思想着眼,强调“客观”,以学者化的思想家的角色,在这场思想运动中扮演着某种“保守”的角色,实际上是引入了一种自觉进行文化整合、融会和思想深层次的自我约束机制。事实上,在马祖与石头身后,禅宗历史发展所进行的文化抉择表明,“马祖模式”一直成为禅宗主流之中的主流,备受青睐,而“石头模式”虽然一直在发生作用,但相对黯然失色,是主流中的非主流。透过诸多中间环节的历史迷雾,这一差异最终发展到“看话禅”与“默暗禅”在文化气质上显著的强弱这分,发展到“临天下,曹一角”这种势力范围的悬殊,乃至曹洞宗派最后跨海东去,在异国文化之中存身立足,重图发展。作者以为,这中间包含了关于中国人和中国宗教精神之特徵的一系列的问题,发人深思。

第二,关于禅宗之中的文化层面问题。简略说来有上层文化与下层文化之别。同属禅宗,前者注重经典文化的移译、著述与阅读,社会地位显赫,是所谓“官禅”代表人物,后者则接近中国社会占大多数的文化程度低下民众,理论上注重简捷明了、通俗易晓,实践色彩浓厚,可操作性很强,是“民禅”代表人物(其渊源可直溯南北朝时期)。就公元八世纪的禅宗而言,牛头禅是前者典型,而曹溪南宗是后者的当然代表。但在各自内部,在微观的层次上,又有层次之分。在曹溪南宗之中,“马祖模式”属于下层文化中的基层,思想的可操作性空前特出,故极合于中国宗教信仰文化的口味,在当世即火爆到“踏杀天下人”,开辟“选佛场”;而“石头模式”则属于下层文化中的上层,理论上融会兼通,明显地拙于实践,可操作性较差,流传有限,险些弄个“二世而亡”。所以,即从可操作化角色来看,处于不同文化层面和同一层面不同层次的地位,禅宗各家也各有不同的命运演化。限于篇幅,在此难以展开叙述。

以上两点结合起来,可观石头与马祖在中国禅宗乃至中国宗教文化史上的各自作用,这种历史作用的不同,可以概括为:如果没有六祖慧能,可能就不成其为中国禅宗,在慧能以下,没有马祖,禅宗就会燃烧成为灰烬,什么也不剩下。双璧辉映。一张一地,一卷一舒,遂有尔后千秋万代完整和谐的禅史旋律奏出。… Read the rest

《禅宗宗派源流》第四章 南宗分灯 二、马祖道一

公元八世纪的中国文化,与中国社会发展同臻历史的巍峨高峰。在这个不同寻常的世纪,中国文化诸多领域几乎均出现了成就卓著、继往开来的英才。就中国禅宗而言,在活动于这个世纪的一系列著名禅僧之间,在成就、风格和身世诸方面,独可拈出石头希迁、马祖道一两大家,与文学领域同一时代的李、杜二公相媲美。简略说来,马祖倣佛李白,乃天纵英才,其机锋峻烈、大机大用、大开大合之处,非常人可及。而石头则近似杜甫,其深邃绵密、沉郁孤高,亦并世无二。
(一)马祖生平
马祖道一(7-9-768),俗姓马,后世尊称为“马祖”。现存有关马祖的文献资料十分零散,而弄清其生平履历,对于了解马祖及深入了解唐中期禅宗的发展线索,具有重要的意义。马祖道一一生蹤迹,依其活动地域和思想发展线索,可以明显分为三个时期:
1、剑南时期(709-733)中唐时代,剑南为一方镇,是玄宗时十节度使之一,约当今四川省中部地区,下辖益、彭、蜀、汉、资、渝等州。这一生于汉州什邡县(今四川什邡县)。幼年在本邑罗汉寺依唐和尚(即处寂665-736)削发出家。二十岁前后在渝州(治今重庆)圆律师处受具足戒,取得正式僧人资格。与此同时,著名僧人,新罗国王子无相(683-762)入蜀谒处寂,青年这一并曾师从无相。这一还曾广为游学,到过乾州等地。他在故乡剑南各地飘泊游历,受到这一地区蓬勃发展的佛教充分的熏陶,尤其是发源于五祖弘忍门下的智侁——处寂——无相这一系的影响,为他以后思想的转变发展奠定了基础。
2、衡岳时期(733-742)慧能的弟子怀让,闭门幽居南岳衡山之上,他“本不开法,但居山修道”,只因为来了一个“剑南沙门道一”(以上宗密语),于是便有了一个“磨砖岂能成镜,坐禅焉得成佛”的千古名训。道一最初到南岳衡山时,心性孤傲,不大理会旁人,只顾结庵而住,整日坐禅,怀让见他很不凡,便拿块砖到他庵前的石上磨来磨去,这一睁开眼睛问道:“师作什么?”怀让答“磨作镜”,道一惊奇地问“磨砖岂得成镜?”于是,怀让便趁势说法,开示道一。这一言下顿悟,从此不离怀让左右。这样他又在衡岳受到了六祖慧能——衡岳系的南禅宗教育。史称“同参九人,惟师密受心印,”前后共达九年,在这里他度过了青年时代,也是他的学生时代。三十三岁时前往福建和江西,开始了他以后大半生开堂说法,蔚为大宗的“祖师”生涯。
3、江西时期(742-788)天宝元年,道一在建州建阳(今福建建阳)的佛迹岭收了志贤、慧海等信徒,这是他开堂说法之始,当时条件艰苦,道一筚路褴褛,自创法堂,他在佛迹岭为时很短。不过一两年,旋于天宝三年左右迁往江西临川(唐时属抚州)西里山,又曾在宜黄石巩结庵,其遗迹到明代尚为人怀念。此后,道一在南康(今江西南康县)龚公山居住时间更久,约二十余年,该处在明代也有以他命名的遗迹“马祖石”,以上两地——抚州与南康,马祖道一共居三十余年(742-733),他是个活动能力很强的人物,每到一地总是开创禅林,聚徒说法,广泛交纳,逐渐形成势力,影响越来越大。
唐代宗大历八年(773),道一移居钟陵(今江西省进贤县)开元寺,地近洪州(今南昌),此后即以洪州为中心广泛开展活动,直至去世,所谓“洪州宗”即正式成立于这一时期,德宗贞元四年正月,马祖道一年届八十高龄,行将去世。弟子问“和尚近日尊候如何?”,他答道:“日面佛,月面佛。”他终于开元寺,弟子遵其遗嘱将遗体火化,并建舍利石塔于建昌石门山(在今江西靖安县),此后该山因之禅院栉比,梵宫盛极一时。时隔六十余年,宪宗元和中谥“大寂禅师”。
道一门下弟子众多,在世之时洪州即有“选佛场”之称。《景德传灯录》谓“师入室弟子一百三十九人,各为一方宗主,转化无穷。”《祖堂集》又说“大师下亲承弟子八十八人,出现于世及隐遁者,莫知其数,”合《景德传灯录》与《宋高僧传》,得有记载的弟子近八十人。
今存《马祖道一禅师语录》、《广录》各一卷,分别收在《古尊宿语录》和《四家语录》中。
(二)马祖道一的思想与实践
1、概述 马祖道一上承慧能革新成果,下启后期禅宗临济沩仰诸派之先河,是中期禅宗最主要宗派洪州一宗的祖师,其思想简洁敏锐而自成体系,其实践个性鲜明而内涵深长,值得深入探讨,“即心是佛——非心非佛——平常心是道”是道一的佛性思想体系,这个体系简炼有力,内在逻辑演绎十分严密,成为道一思想与实践的总纲领;在修行实践方面,道一主张“道不用修”,或者说“任心为修”;大量的日常生活场景中随时随地而发的“接机”,取代了看经坐禅的传统。形成充满怀疑否定倾向和泛神意味的时代氛围。
2、道一的佛性思想体系  佛性论向来是禅宗的立论基础、思想总纲,是禅宗思想与实践这一整套体系中的主轴。这在马祖道一也不例外,这里结合道一的生平与思想渊源,具体地剖析他的佛性思想体系。
首先从思想渊源看,作为南岳怀让的嫡传弟子,马祖道一在思想上最重要的基础乃是六祖慧能一脉相传的学说,但是,他最初出家并游学于剑南,四川地区的禅宗流派如净众宗已给他的思想打上了烙印。中晚年定居洪洲,又与近邻的牛头宗来往密切,自然受其影响。他的经历决定了他是一个奇特的人物,自四川历湖南、福建而后定居江西,中唐时代南方禅宗几个主要地域,除岭南而外,他都涉历到了,这也就使他的学说和他的宗派必然具有融会贯通之妙。以下结合其生平具体而论。
最初,道一在剑南故乡出家、受戒和游学。适逢该地区禅宗隆盛,由五祖弘忍著名的弟子智侁(608-702)发韧,经处寂(665-736)再传至无相(683-762),形成净众一宗,影响最著。据《历代法宝记》记载:“金和尚(无相)每年十二月、正月,与四众百千万人受缘,严设道场,处高座说法。先教引声念佛,尽一气,念绝声停。念讫云:‘无忆,无念、莫妄。’无忆是戒,无念是定,莫妄是慧。此三句语,即是总持门。”宗密《圆觉经大疏钞》卷三更有详细记述,说明净众集合大众进行传授与短期的学习情况。其大致情形是,先修方等忏法,然后分三步传授禅法:一念佛;二念讫开示,不离“无忆无念莫妄”宗旨;三是“授法了,便令言下息念坐禅。”这种传授与当时的禅宗其它宗派一样,多是集合大众而进行的,没有单独传授,因此青年道一当时仅为一普通学佛者,文献记载看不出与处寂和无相有何直接的思想交流,然而他由此接受了净众禅法却是毫无疑问的。他离开成都净众寺,游学于处州等地,无疑对其它禅宗宗派也有相当了解,如果州(今四川苍溪县)、阆州(今四川阆中县)一带流行的传香念佛一宗,也源于五祖弘忍门下,其传授方式和宗旨与净众颇有相似之处:“正授法时,先说法门道理、修行意趣,然后令一字念佛,初引声由念,后渐渐没声、微声乃至无声,送佛至意,意念犹粗,又送至心,念念存想,有佛恒在心中,乃至无想尽得道。”对照道一以后的思想历程,可知剑南时期他在如下两方面直接师承了四川地区禅宗主要特色:一是作为净众宗主旨的“无相无念莫妄”思想;二是坐禅。关于前一方面,近人印顺指出:“这与慧能所传得的,是同源而别流的禅法。”事实确乎如此,《坛经》不是明白宣称“悟此法者,即是无念、无忆,无著、莫起诳妄”么?道一以后膺服南岳怀让,从而由智侁一系一变而为慧能再传弟子,其来有自。如果说上述思想乃是道一顺利沟通净众宗与南禅宗的大前提的话,那么,他得自于净众宗的息念坐禅之禅法,即上述第二方面,便是他一变而为南宗信徒,开始走上推进后期禅宗进一步发展道路的决定性的契机,需要指出的是,道一思想发展转变的契机都是在貌似修行实践而实则归于佛性问题这样一种形式中实现的,这可能取决于禅宗历来不重言说而重日常修行实践这一传统吧!
具体地说,玄宗开元二十年(733),道一二十四岁,受具足戒不久,东山剑南,来投南岳怀让(677-744),最初的交锋便始自“坐禅”问题,前已提及。对于“磨砖既不成佛,坐禅岂得成佛”,怀让给他作了一个比喻:“如牛驾车,车不行,打车即是?打牛即是?”道一无对,怀让进而咄咄逼人地发问:汝为学坐禅?为学坐佛?”如此尖锐,对于僻处一隅又初出茅庐的这位年轻人来说,实在是警醒人心、开发性灵之语!在这场交谈中,道一提出了三个问题:1、“如何用心,即合无相?”2、“道非色相,云何能见?”3、“道有成否?”这一系列问答,表明道一在基本思想上的重新建构,以般若之智说佛性,以中道说佛性,都是从这时期开始的。最后,怀让为道一作一偈云:
心地含诸种,遇泽悉皆萌。
三味华无相,何坏复何成。
怀让这偈重在开示初学,并非全面阐述,然其来自慧能则无疑。如《坛经》记慧能语云:“心是地,性是王……”(故谓“心地”),又说“心量广大,犹如虚空。……性含万法是大,自性含万法,名为含藏识。”这里有两个问题很有意思:一是南宗所本“如本藏”思想,在这里未曾阐扬,向道一这位新的传人灌输的却是有惟识宗意味的思想(非但此,怀让开示道一的整篇记录也只是讲“心”,讲“道”,无一字说“性”)。第二,联系全篇看此一“心”、“心地”,貌似惟识之“心识”,其实又颇有差别,令人难以捉摸,似说如来清净禅,而亦有差别在其间,那么,这些意味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对于马祖道一究竟有何意义?
应该说,这些并非怀让的偈疏忽所致。实际上,慧能以下,禅宗思想的重心正在发生十分微妙而又自然的变化,南宗正在展开其合乎逻辑的思想历程。简单地说,就是:六祖慧能既已在“心”与“性”、“明心”与“见性”之间更强调“心”,强调“明心”,并且使这一“心”、“自心”更少出世色彩,而逼近当前现实人心,那么,他们的门下更将这种革新推向极致,并由此建构完善成一整套“心”的宗教,南岳怀让传世言论资料极少,幸存的上述他对道一的那一篇开示,即鲜明的提示了南宗的这一发展方向。
道一直承慧能、怀让、经过长期思考和实践,终于在晚年提出了“平常心是道”这一彻底中国化的佛性学说,这一学说是禅宗思想发展的必然结果,是禅宗由前期向后期,由“如来禅”、“祖师禅”向“分灯禅”转变的一个关节点。
道一的佛性思想,实际上,可以概括为“即心是佛——非心非佛——平常心是道”,这是一个内涵丰富、逻辑严整的思想体系。
如上述、道一得怀让开示,毅然放弃净众息念坐禅的禅法,去积极信奉“即心是佛”。
关于“即心是佛”或“即心即佛”,此说早已有之。号称禅宗二祖的慧可即云“是心是佛,是心是法,”道信更引经据典:“《无量寿经》云:‘诸佛法身入一切众生心想,是心是佛,’‘当知佛即是心,心外别无佛’”。这种如来藏思想一直是禅宗一个主要的思想渊源,而从五祖弘忍开始又渐持《金刚经》为主,“是心是佛”、“即心即佛”之说愈演愈烈。到六祖慧能,不单纯以“本心”“自心”说佛,而是直指“自心”,明确指示众生即心便是佛,如《坛经》说:“吾今教汝,识自心众生,见自心佛法。”“听吾说法,汝等诸人,自心是佛,更莫狐疑,外无一物而能建立,皆是本心生万种法……我心自有伸缩,问若无佛心,何处求真佛?菩提只向心说,何劳向外求玄?”,反覆强调心外更无别佛。道一从受法于怀让,直到他离开南岳而独立开宗收徒之初,他的有关佛性的主张自然不外直承以上传统,宣扬“即心是佛”,越州大珠慧海是他们下参学最早的一人。《景德传灯录》记载慧海初至建阳佛迹岭向马祖参学时的情形说:
祖问曰:“从何处来?”曰:“越州大云寺来。”祖曰:“来此拟须何事?”曰:“来求佛法,”祖曰:“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什么。我遮里一物也无,求什么佛法。”师遂礼拜问曰:“阿那个是慧海自家宝藏?”祖曰:“即今问我者,是汝宝藏。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向外求觅,”这段文字不如“即心是佛”之简括,然而却是“即心即佛”很好的一种解说。
《马祖语录》开示众人,劈头即是:“汝等诸人,各信各心是佛,此心即佛……心外无别佛,佛外别无心。”
可见,马祖道一最初是完全继承了慧能以来的思想。然而,这里存在着两个问题。第一,传统的所谓“即心是佛”之说,乃是一种简单的肯定,粗糙的肯定。其中并不包含任何辩证逻辑的内容,因而显得单调、贫乏和虚浅粗俗。第二,尤其是慧能自大力提倡“明心见性”以来,“即心是佛”的思想逐渐深入人心,几十年间竟又成一窠臼,使人执著旦“即心有佛,”颇有“异化”的危险,道一后期的许多弟子就慎重其事地指出过这一问题,如伏牛在说:“即心是佛是无病求病句”;东寺如会也说这就好像“剑去远矣,尔方刻舟,”南泉普愿批评“如今多有人唤心作佛,……将头觅头,设使认得,亦不得汝本来佛。若言即心即佛,如兔马有角。”
毫不夸张地说,“即心是佛”成为僵化的教休——这是禅宗佛性理论在慧能以后所遇到的一个严重危机。禅宗要向前发展,就必须提出新的理论取而代之,总能克服这一内在的危机。
道一针对这种情形,首倡“非心非佛”说。所谓“非心非佛”,是相对于“即心是佛”而言的一种否定之词。意即截断主体认知活动,主体所认识的对象不是心,也不是佛,心与佛俱不存在,道一有时也称为“不是心,不是佛”。
这是对于禅宗佛性思想的一次大胆创新,它明确否定了以往佛性思想发展的传统,否定了似乎正成为不移之论的慧能革新的等同“真理”的成果。在以往禅宗发展史上,还从来没有过对于佛性如此横空出世般的否定的表达,它大大地解放了禅宗信徒的思想,一方面成为在日常生活中接应群机的一个理论诱因;另一方面作为“即心是佛”的具有辩证意味的否定面、对立面,丰富了禅宗佛性思想,在慧能以来禅宗思想的逻辑演绎过程中,大大地前进了一步。可以举一个例子,说明道一由“即心是佛”向“非心非佛”转变的心迹:
有小师行脚回,于师前画个圆相,就上礼拜了立。师云:“汝莫欲作佛否?”云:“某甲不解捏目”,师云:“吾不如汝。”小师无对。
道一惯为人师,当这个弟子前来参学时,本欲依老套子启发“即心是佛”之类,旋即在弟子面前醒悟自己几乎也执著心、执著佛,于是当即承认自己不如这个弟子——道一生性孤傲,如此坦率认输,是绝无仅有的一例。
“非心非佛”当然并非从根本上抛弃佛教的宗教本质,通过这种方式否定,使信徒跳出具有危险倾向的思维定式(执著心与执著佛),发扬个人的主观能动精神,从更宽阔的视野、更高的层次上真正体会慧能高倡的南宗基调——心即是佛,从心明性。道一的这种宗旨,颇为其高徒们所心知,如:
一日有大德,问师(南泉普愿)曰:“即心是佛又不得,非心非佛又不得,师意如何?”师云:“大德!且信即心是佛便了,更说什么得与不得。”
另外,道一派人去试探大梅法常,说祖师近来另外又倡“非心非佛”,大梅法常断然回答:“这老汉惑乱人,未有了也,任汝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是佛,”道一闻言,赞叹“梅子熟也”(法常居大梅山上),这同道一自动认错一样,公开赞扬一个弟子,在道一也是十分难得。理论思想的成熟,也就这样表现在原有理论的更高阶段上得到复归、肯定。
这种复归和肯定,是以“平常心是道”表现的。这是道一佛性思想的逻辑的终点,也是道一晚年之定论。所谓“平常心是道”,道一自己有详细解释:
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圣……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
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主体的一切认知和行为,都体现佛性或者佛教的教义,或者说应该将“道”贯彻到日常的一切认知和行为中去,其中具体意味下面再交代,大体上讲,这也就是宗密所谓“触类是道”,也就是道一后人所谓“性在自然”的意思。
作为道一佛性思想发展的结晶,“平常心是道”颇值玩味,就以下两点而言:其一、关于“平常心”,道一及其洪州宗,颇受《楞枷经》影响,这是与荷泽等慧能余绪所不同的。道一宣言:“达摩大师从南天竺国来,躬至中华,传上承一心之法,令汝等开悟。又引《楞枷经》文以印众生心地,恐汝颠倒,不自信此心之法各各有之,故《楞伽经》云,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至若宗密干脆以《楞伽经》印证和概括洪州一宗之特色。事实上,道一及洪州宗上承如来藏禅,没有什么形而上学本体论的束缚,将如来藏理论以及达摩直至弘忍,慧能以来泛“心”论、泛神论特色大加发挥,力主“非心非佛”的怀疑论与否定论,终于导致“平常心是道”。此一“平常心”,固然不脱离其“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等等说教本色,但是这在具体实践中无论如何是大大减少了诸般束缚,活泼泼地接触生活,与一般世俗所谓意志、情绪、感受大大贴近了。至此,禅宗无数的“接机”、“公案”出现在行坐住卧等等日常生活场景之中,总成为可能,慧能革新所指示的禅宗诸多特徽总得以淋漓尽致的发挥!顺便一提,与此相比较,荷泽神会一系命运短促,虽有各种原因,然而该宗专持《金刚经》,轻视《楞伽经》,致使默守成规,缺乏新陈代谢的内在活力、对于理论思想上的危机举措无力,最终难以为纪,应该说,这是一个重要因素。
其二,关于“道”,如果说“平常心”是道一佛性思想世俗化倾向的体现,那么以“道”取代“佛性”,则是他的佛性思想玄学化、中国化的标志。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这主要是道一及洪州宗与以牛头禅为代表的江东佛学关系密切的产物。江东佛学因地域关系,受魏晋玄学传统的熏陶,牛头禅成为禅宗之中老庄化、玄学化的一派,从八世纪前半期即与南宗来往密切,相互影响很深。牛头禅主张“道本虚空”、“无心会道”、“丧已忘情”。洪州宗与牛头宗毗邻,两宗门下往来甚多,道一与牛头名僧慧忠、道钦频通音问,因此在思想发展过程中势必吸收牛头禅与老庄玄学的营养,甚至名词术语也多采用玄学和老庄固有语言,也就不足为怪了。在有关佛性的问题上,前文提及,南岳怀让已不言“佛性”二字,而直称“道”或“无相”;到了道一这里,更时时面向实践,不尚“佛性”空谈,直称“修道”、“达道”,所谓“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与其说近于牛头禅宗旨,毋宁说已超越牛头禅,而更具玄学口吻了!这样,一句“平常心是道”,使佛性思想在世俗化和玄学化两条道路上,大为逼近中国社会上上下下各个阶层的人心氛围,在中国人普遍的接受心理上显得格外熟悉和恳切。如此通俗易懂的白话,没有丝毫经院气味,却产生了足够的号召力,这难道不是彻底的中国化么?
总之,道一关于“即心是佛——非心非佛——平常心是道”的佛性思想体系,是一个完整的逻辑程式,颇有“正——反——合”的严密性质,就这一体系本身而论,它的逻辑推演十分完整,它是道一毕生思想发展的结晶。从道一一生活动的特点看,它又具有浓厚的实践色彩。道一毕生创业艰难,他完全是一个实践家而不是一个学者。他只是在继承前人的思想基础上,解决新的危机,提出新的具有重大变革意义的佛性论口号,而几乎没有任何繁琐的范畴、概念的堆砌罗列,言简意赅,准确有力。从整个禅宗史的发展角度来看,道一的佛性思想体系,在禅宗发展史上具有两方面的意义,其重要性不可低估。第一,它大大丰富并完善了慧能革新的思想成果,慧能革新,大力提倡“明心见性”、“顿悟成佛”,从信仰和修行方式上扬弃了禅宗住心看净的旧传统,为禅宗的发展规定了直指人心,即心是佛的方向,他的弟子神会、怀让、行思等人都是这一个共同的方向上作出了自己的努力。但是,存能在以佛性论为主轴的宗教哲学上尚未来得及充分建构经营,一旦按照其内在的逻辑向纵深发展,这一宗教哲学体系(“即心是佛”)便很快日见其拙,不过半世纪间就发生了危机(如前所述)。道一大胆否定这种简单粗糙的心佛论,在更高的阶段上以完全中国化的形式对禅宗即心是佛的根本思想予以新的确认。因而,禅宗的佛性论的宗教哲学得到了丰富和完善。第二,它为后期禅宗确立了思想基础,因而克服了自身的危机。其外在特徵如超佛越祖、呵佛骂祖等等发挥无遗也就成为可能。“非心非佛”、“平常心是道”直接点燃了后期禅宗狂放恣肆的激情。
3、道一的修行论 这一以其“即心是佛——非心是佛——平常心是道”的佛性思想体系为总纲,在这个基础上建立起他的修行理论。
在修行论上,道一坚持南宗“顿悟”本色。六祖慧能倡言“行住坐卧都是禅”,道一对此更有所发展。他强调“道不用修”、“道不属修”,也就是宗密概括的所谓“任心为修”、“任用自在。”
道一早年经南岳怀让启发,毅然抛弃息念坐禅之禅法,晚年更由于对佛性的认识臻于成熟之境而充分发挥“顿悟”理论以指导修行。他首先从“自性本来具足”出发,反对“取善会恶观空入定,”认苦“不知圣心本无地位、因果、阶级”而还“妄想修因证果,住于空定,”那么这种修行方法的结果乃是“虽即已悟,悟已却迷。”他说:“若欲真会其道,平常心是道”,只有充分认识到“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总能“一悟永悟,不复更迷”。
他说“自性本来具足,但于善恶事中不滞,唤作修道人。”马祖道一晚年所谓修道,已经完全不执看着经、坐禅。他认为只要懂得“平常心是道”,乃可随时著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这便是他所谓“道不用修”、“道不属修”的含义。
必须指出,唐中期禅宗在其“顿悟”的修行实践中,是特别讲究“上根上智”与“根微智劣”的差别的。道一及洪州即是这方面的典型。道一讲顿悟,只对“上根众生”而言。至于“根微智劣”者,免不得还是有禅定修习这一关(不一定是坐禅)。道一早期弟子慧海即明确宣称,对根微智劣者来说,“若不安禅静虑,到遮里总须茫然。”在修行实践中,具体来说,也就是要求学者从眼前随意拈来的日常事物之中迅速领会禅的精神。道一会多次毫无客气地将那些反应迟钝、未能言下顿悟的参学之人斥为“个阿钝根。”在这样的风气之下,学者竞相举扬主观能动性,力求积极主动,表达简炼而含蓄,历来坐禅入定、举止凝重、反应迟滞的出家人面貌为之一新。
总起来说,道一的修行理论贯穿着他的“平常心是道”的佛性思想,对于坐禅、看经、戒律,虽然很少正面批判和否定,但总的倾向是非常淡漠的,他最热衷的乃是在“平常心是道”的旗帜下的“顿悟”,正是在这样的修行实践之中,道一倡导冷峻刚烈的“接机”风格,此风所及,大量的隐语、动作、手势、符号,乃至拳打脚踢,完全革新了以往受戒、看经、坐禅的传统,禅宗的面貌自慧能以来,到道一这里又一次发生奇异的变化!
4、接机——一种强烈的时代氛围  “接机”是禅宗所特有的一个术语,指禅宗师徒之间或同学朋辈之间,通过隐喻暗示等曲折方法,对有关佛教某一问题的交流、讨论,这些讨论保存下来、记录成文,就形成所谓“公案”。
接机,在六祖慧能即已有所运用,其后与马祖道一同时代的石头希迁、牛头慧忠与道钦等人也均有运用,并非道一首倡。那么,在道一这里,接机有何独特的重要意义?这要从唐中期禅宗整个广阔视野去看。
微妙,这是唐中期禅宗的总的特徵。在这一时期,既没有发生六祖革命时代惊心动魄、“命如悬丝”的历史事件,也似乎不具备后期禅宗呵佛骂祖、大机大用、大开大合的澎湃激情,它仅在思想(宗教哲学)上发生一系列重心推移,在时候氛围上醖釀煽动普遍的怀疑、否定、泛神和自由化的情绪,这种情形犹如奔腾咆哮、闯关夺隘的长江,忽然来到了坦坦荡荡、湖泊星罗棋布的中游平原,一时间呈现出“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局势。
在当时的所有的宗派之中,道一以冷峻刚烈、直捷迅猛的机锋区别于他人,为世所瞩目。如果说,到唐代中后期,神宗已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那么,这时道一与洪州宗就是这主流之中的主流。
道一在接机上运用的具体方法很多,归纳起来,主要有六种:一是语言(反问、比喻、暗示),这是最常用的;二是打和喝;三是身体动作;四是符号;五是用常随身携带的用品,如所谓“竖拂”;六是有具体的日常生活场景中随时随地发挥。
道一特色的所有“接机”,其成就不在于思想上有何发展,而在于造就了一种强烈的时代氛围。这个氛围,概略说来,就是对于佛祖乃至一切精神束缚的普遍怀疑、否定倾向,就是个体精神对于自由的强烈追求意愿,最终完成中国思想史上一次局部的思想解放运动。这就是道一特色的机峰具有的独特的历史意义。
当然,这样一场思想运动并非道一一人所能促成,严格地说,它始自六祖慧能革新禅宗,之后又有洪州宗众多弟子以及中唐其它禅宗派别(牛头、保唐、荷泽、石头等等)的参与努力。但是,慧能以下,道一在理论与实践两方面个性突出,富有力量,在中期禅宗中最有贡献,以上所说并不过份。
就“接机”来说,这实际上就是——“任心为修”的修行实践活动,每一次接机,每一公案,都贯穿着他的佛性思想和修行理论,都强烈地体现着共同的时代氛围。
“西来意”是道一机锋中最频繁地遇到的第一个问题,这关涉到一个根本问题:佛法或祖师从天竺来到汉地,究竟传授什么旨趣?或者说,究竟意义何在?几乎凡来马祖道一门下参学者开口必问这个“西来意”,例如:
1)僧问祖云:“请和尚离四句绝百非,直指某甲西来意。”祖云:“我今日无心情,汝去问取智藏。”其僧乃问藏。……藏以手摩头顶云:“今日头痛,汝去问海师兄。”其僧又去问海,海云:“我这里却不会。”僧乃举似祖,祖云:“藏头白,海头黑。”
2)泐潭法会禅师问祖云:“如何是西来祖师意。”祖曰:“低声,近前来。”会便近前,祖打一掴……。
3)问:“如何是西来意?”祖曰:“即今是什么意?”
4)僧问“如何得合道?”祖曰:“我早不合道”。问“如何是西来意?”祖便打曰:“ 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
5)洪州水老和尚初参马祖,问“如何是西来意?”祖云“礼拜著”。老总礼拜,祖便与一踏。
在这里,究竟什么是佛法根本大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懂得自性具足,不假外求。应该能随时果断地截断传统的求佛觅祖的思维定式,树立学者自身高度的主体能动意识,这真是一种何其胆大、何等崭新的精神面貌!不但不执着看经、坐禅、说法,而且从精神主体上也明确宣告脱离于佛祖的执著;六祖慧能以来,道一是第一人,慧能还只止于指出“禅非坐卧”这一步而已!
又有一个有趣的“机锋”故事:祖令僧驰书与径山钦和尚,书中画一圆相。径山总开见,索笔于中著一点。后有僧举似忠国师,国师云:“钦师犹被马师惑。”
前文提及,道一正是在这一“圆相”上输给一个聪慧过人的小徒弟,这一回,倒是大名鼎鼎的牛头宗径山法钦输给了他,慧忠的评语是正确的。所谓“圆相”,乃是暗喻自性圆满具足,径山往中间中一点,就如同道一开口发问“汝莫欲作佛否”一样画蛇添足,显得未领会透彻。道一创造的许多接机运用方法,很快在禅宗门徒中间广为流传,衍生出越来越繁多的意味,圆相符号在道一门下那里所运用的范围、意义比道一要广泛,复杂多了。
在“平常心是道”的总的纲领下,道一修行实践活动集中体现在两个层次:一是对于求佛求祖的怀疑与否定,因为既然自性具足,那么不求佛祖便是理所当然的了:
西堂、百丈、南泉侍祖玩月次,祖曰:“正凭么时如何?”西堂云:“正好供养。”百丈云:“正好修行。”南泉拂袖便去。祖云:“经入藏,禅归海,惟有南泉独超物外。”不看经,不坐禅,拂袖便一去,掉头不顾,可谓潇洒之极,这总是成熟的禅宗风格,难怪道一如此欣赏了!
这第二个层次,既然不求佛祖,性在自然,“一切施为尽是法性,”“触类是道,任心为修,”那么,一切活动便都是合理的,就当肯定的了,包括冒犯传统的清规戒律,冒犯祖师尊长,都无可指摘。洪州廉使问曰:“吃酒肉即是?不吃即是?”祖回:“若吃是中丞禄,不吃是中丞福。”邓隐峰一日推土车次,祖展脚在路上坐。峰云:“请师收足。”祖云:“已展不收。”峰云:“已进不退,”乃推车碾过。祖脚损,归法堂,妨斧子云:“适来碾老僧脚底,出来!”峰便出于祖前引颈,祖乃置斧。
所有道一特色的接机,不但直接作用于他的弟子和其它宗派(除牛头宗外,道一又曾以“石头路滑”的机锋开示前往石头希迁门下参学的邓隐峰),而且,几乎他的每一种接机故事,均可在其弟子以至后期禅宗那里找到大量的翻版,他的众多弟子离开洪州这个盛极一时的“选佛道场”之后,各为一方宗主,遍布全国各地,接机广为运用,不断在形式上翻新,学者竞相运用接机开示信徒、辩论诘难,以为炫耀学识身份之资,以至到后期随着时间推移,所谓“接机”在思想内容上无所创新,多在形式上玩弄花样,逐渐流于空洞无聊、神秘主义一途。然而,无数条“接机”,无数次巧妙的、精美的答辩,无数次直指性灵警醒人心的当头棒喝、劈头踢打,无数个意味深长的符号、动作,无数次各宗各派之间的往返诘难,却无可置辩地汇聚成为一个时代的强大机锋,创新最多、打、画、地、竖拂、喝、踏这些常用接机方式都始自他的发明,而他刚峻冷列的机锋风格,又最富有力量,自佛教东来,从来没有这么多普通僧众超载文字乃至语言的一切樊篱,企望心灵的直接对话,自由地参究心性的奥秘,在“平常心是道”的旗帜下,形成个性解放的大趋势。
道一在世最后几年,其思想行为已显示出接近后期禅宗“呵佛骂祖”的迹象来:丹霞天然禅师再能祖,未参礼,便入僧堂内,骑圣像颈而坐。时大众惊愕,遽报祖,祖躬入堂,视之,曰:“我子天然。”后期禅宗呵佛骂祖的急先锋丹霞天然,即由此得名“天然,”马祖称他为“我子”,心灵是何等的契合!
最后必须交代道一思想产生的历史背景问题,由于他以及洪州宗僻处一隅的特点,这方面的历史资料完全阙如,本文不可能对此详加论列,然而,有一最基本的线索我们是完全可以把握的,此即“官禅”与“民禅”的矛盾,对于道一思想的产生发展有重要意义。禅宗最初完全来自民间,仔细考较其真正起始,甚至与北魏流民乃至隋末流民问题大有关系,隋唐两代早期的几个皇帝都曾积极招集动乱中逃亡外流的民众,其中包括禅僧,到武周时代,禅宗首领“埋形河埃”的时代结束,五祖弘忍已在今湖北山区一带露头,禅宗与王室往来愈密,逐渐分化出受到统治阶级扶持的派系,如神秀和后来的神会,他们依靠政治势力积极发展壮大,这是所谓“官禅”,道一则是“民禅”的代表人物,他的思想产生,与官方意志有一定的对抗性,倡“非心非佛”,“平常心是道”,他的思想又主要影响最普通的下层人民群众,信徒大都来自于像石巩、慧藏这样的劳动阶层,他对于当时南北禅宗争夺正统这样的激烈事件十分冷淡。从他的思想发展来看,由于远离社会政治中心,思想较自由,不易受到人为的外在干涉,比较符合佛教思想自身相对独立发展的内在规律,因而最终形成一个逻辑严密的思想体系。又因为他毕生接近民间最下层的民众,接近社会实际生活,因而他的思想又具备简捷明了、通俗易晓的鲜明特点。虽然他毕生与地方官吏不乏往来,但看不出这对他的思想感有何明显影响。他创立的僧团——洪州宗,完全继承了他的“民禅”特点,到百丈怀海那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劳动自养成为制度,更成为与“官禅”截然相对的“农禅”了!… Read the rest

《禅宗宗派源流》第十三章 临济法门(四)——临济宗再次分流 三、原妙及其禅法

三、原妙及其禅法

高峰原妙(1238-1295),吴江(江苏苏州)人,俗姓徐,十五岁出家,十七岁受具足戒,十八岁习天台教义两年,二十岁弃教从禅,至杭州净慈寺,就学于断桥妙伦,并立下三年死限,剋期求证。妙伦让他参“生从何来,死从何去”,原妙因只是从意识分别处理会,而妙伦亦未指示做工夫的入手处,故一年有余,仍只如迷路人相似。后参雪岩祖钦,祖钦令其参赵州“狗子无佛性”话头,有所省悟,知道了真正用功处。后又到径山参禅,经半月,于梦中忽然忆起断桥妙伦所举“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话头,顿发疑情,直疑到“东西不辨,寝食俱忘”的程度。后见五祖法演和尚真像赞,其末后两句云:“百年三万六千朝,返覆元来是这汉。”豁然大悟,打破漆桶,绝后再生。其时恰好是二十四岁,距其发愿参禅也恰是三年。
原妙这时的开悟只能算是破初关,所以他并没有就此止步,而是广泛参访叩问。1265年从法钦住天宁寺。法钦问:“日间浩浩时作得主么?”答曰:“作得主。”又问:“睡梦中作得主么?”答曰:“作得主。”又问:“正睡著时无梦无想无见无闻,主在什么处?”原妙当下被问住,只觉“无言可对,无理可伸。”法钦嘱咐他:“从今日去,也不要你学佛学法,也不要你穷古穷今,但只饥来吃饭,闲来打眠,纔眠觉来,却抖擞精神,我这一觉,主人公毕竟在什么处安身立命?”原妙自恨资质迟钝,不得要领,遂独自到临安龙须山,隐居苦修,自誓“拼一生做个痴犬汉,定要见这一著子明白。”苦修五年,某夜有同宿道友推枕头堕地作声,原妙蓦然打破疑团,从前一切疑问都涣然冰释,自此横行天下,机锋锐利,不让古人。
原妙出道后,转入武康的双髻峰,适逢元兵南侵,宋恭宗德祐二年(1276),“学徒避兵回去,师独掩关,危坐自若。”南宋灭亡之年(1279),他隐遁天目山,于山中凿一石室如舟,号为“死关”,掩室独修十五载,直至逝世。临终遗偈曰:“来不入死关,去不出死关。铁蛇钻入海,撞倒须弥山。”其超尘出世的高邈道风,吸引了大批禅僧前来参问。1291年,提举鹤沙瞿为原妙建“大觉禅寺”,成为他的评价亦极高,《新续高僧传》评之“弘悟普度,名冠元世。”云栖祩宏则称其禅风“近有慈明妙喜之风,远之不下德山临济诸老,”将原妙列于一流禅师之列。
(一)“入门三关”与“入室三关”
原妙晚年所居“死关”,高居山崖,上溜下淖,惟惜梯纔能上达。禅师的门风亦如“死关”,高峻险绝,难可凑泊,非上根利器不能登堂入室,窥其堂奥。
他有勘验学人的“三转语”,即:“大彻底人,本脱生死,因甚命根不断?佛祖公案,只是一个道理,因甚有明与不明?大修行人,当遵佛行,因甚不守毘尼?”若学人回答不契,原妙即拒而不纳,因此虽然到天目山参学者达数万,但得其接引印证者寥寥。此三转语从常情来看,都是相互矛盾的。“大彻底人”即拔却生死命根,超脱生机,不受后有的大彻大悟者,何来命根不断?佛祖公案皆引导初机、破妄显真的方便手段,不可以思维理性去分别猜度,本无所谓明与不明。而三皈五戒是对修行人的基本要求,大修行人焉有不守毗尼(戒律)的道理?
对此三转语,若是中下根器,会以思维卜度求解会,结果只会转求转迷;若是根器稍利者,会依言起修,若真能严守毗尼,死参万千公案所含的“一个道理”,并于生死命根处著力,则参究日久,亦有进境;若是上根利器,则言下起疑情,并以大愤志于此疑团奋力参究,务期彻底究明此事。惟有后者总是原妙所能接受的真正修行人。
原妙特别标出此三转语似乎另有深意在,因为当时丛林禅风凋零,禅僧不守戒律,不求正悟,只于古人公案妄加穿凿,盲传瞎授,徒呈口利,无真证量。原妙以此三转语勘验学人,确有警策学人真参实悟的用意。原妙说:
往往学道之士,忘却出家本志,一向随邪逐恶,不求正悟,妄将佛祖机缘、古人公案,从头穿凿,递相传授,密密珍藏,以为极则,便乃不守毗尼,拨无因果,人我愈见峥嵘,三毒倍加炽盛。如斯之辈,不免堕于魔外,永作他家眷属。
如果能透得此“入门三关语”,则说明学人已明了修禅的旨要,没有走向邪路,还可以予以接引,否则就说明学人根机未熟,还未入道。故“非具大根、负大志,鲜不望崖而退。”
原妙又有“入室三关”,即:“杲日当空,无所不照,因甚被片云遮却?人人有个影子,寸步不离,因甚踏不著?尽大地是个火坑,得何三昧,不被火烧?”天日并不会被片云遮却,之所以会给人以暗无天日的假相,是因为人为乌云遮望眼。即不是日被片云遮却,而是人看不到。人踩不着自己的影子,是因为有我执,如果换个思维角度,不是从“我”出发,而是让他人也参与进来,让他人去踩,则踩着影子又有何难?“三界无安,犹如火宅”,欲出火宅,须修戒定慧,证得“无心三昧”,以般若智慧的清凉,消除烦恼欲火,而不被烦恼之火所烧。原妙此三转语同样是让学人脚踏实地,真参实悟,若根机未熟,而妄求顿悟,反不如勤修三学,熏习佛种,以待机缘。同样能反映原妙这种主张的是他对古人公案的看法。如“丹霞烧木佛”是椿流行很广的公案。一些禅师围绕这则公案聚讼纷纭,但大多认为这是启悟众生的方式,原妙则认为这根本是无稽之谈。他说:“丹霞烧木佛,为寒所逼,岂有他哉!若作佛法商量,管取地狱如箭。”参禅是大丈夫之事,非小根劣器而能为。对大多数学佛者来说,与其于古人公案盲提瞎颂,乱加穿凿,反不如严守毗尼,老实修学来得稳当。
(二)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原妙的参禅的方式也是参话头,不过与宗杲所能赵州“无”字话头不同,原妙所参话头为“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这一话头与宗杲“无”字话头一样,也源自赵州从谂的公案。据《赵州禅师语录》载,有僧人问:“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从谂答:“我有青州作了一领布衫,重七斤。”可以看出原妙所参话头是截取公案的问话,而宗杲的话头则是截取公案的答话,当然他们所选择的公案也不同。这种不同并没有多少佛理依据,主要是源于他们各自不同的参禅经历和开悟因缘。原妙开始亦曾参“无”字话头,但用功三载,不曾有悟,心识非昏沉即散乱,用尽伎俩,也不能打消此昏散二魔。遂放弃这种修法。后来参究有得,原妙认为参“无”字话头的病根,在于不易使学人起疑情,即使能起疑情,也不容易把得住,常被昏散二魔所打散,而参原妙的话头则不同,“且是疑情易发,一举便有,不待反覆思维计较作意。”
“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也是禅林中被广泛提唱颂的话头。“万法”,泛指世出世间一世事物和境相;“万法”所归之“一”,当指人的“一心”或“本心”。禅宗的重要理论依据是惟识宗的万法惟识思想,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一心生万法,万法归一心。禅宗正是在此基础上建构即心即佛的修学体系的。但就这一话头而言,能生万法之“一心”是当体即空的。它本身就是绝对、一般、永恒,所以在它之上没有更高的存在,因此如果单就这一话头回答,则“一无归处”,如果一定要回答其归处,则一般寓于个别,永恒显于瞬间,绝对不离相对,此“一心”也恰恰存在于万法之中。
不过在禅宗,解禅不等于参禅,禅师是很忌讳做以上思量解会、计较分别的。此一话头也只是逗发禅机的方便手段,对学人来说,拈提此问,等于为师家出难题,以此激发师家的灵感,以期在师家的答话中透见“真消息”。而对师家来说,则正好借题发挥,向学人展示其大机大用,使学人发疑情、断妄想、证真如。
比较“无”字话头与“一归何处”话头,可以看出原妙选择问句而不选择答句,似乎还有其它原因。因为如果只就发疑情而言,“无”字话头并不比“一归何处”逊色,但“一归何处”确实更易下手,容易将学人导向参究一途,这实际上反映了当时丛林禅僧素质下降的现实。另外,参哪种话头更易发疑情,对具体修行者来说并无定准,全看各人的因缘,而将一已之开悟经验普遍化,认为自己藉以开悟的话头就是开悟的惟一话头,让四面学人人人参究,则将“活句”又变为死句。境界如宗杲、原妙者犹不免此病,解脱之难,于此可见。
(三)疑以信为体,悟以疑为用
原妙参话题,与宗杲一样强调发疑情,而且这种疑情必须是建立在对参话头的绝对信心和信念之上。
须知:疑以信为体,悟以疑为用。信有十分,疑有十分;疑得十分,悟得十分。
至于信的含义及在参究中的地位,下面再论。这里给人强烈印象的原妙对“疑”的强调。古德有言,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这与儒家所说不愤不启似有相近处,但都是泛泛而论,对由疑致悟的具体机制和过程并无详论,原妙则不然。原妙对如何起疑有详细说明:
先将六情六识,四大五蕴,山河大地,万象森罗,总熔作一个疑团,顿在目前,……如是行也只是个疑团,坐也只是个疑团,著衣吃饭也只是个疑团,屙屎放尿也只是个疑团,以至见闻觉知总是个疑团,疑来疑去,疑省力处,便是得力处。
当然“疑”本身不是目的,目的在于由起疑、决疑而开悟:
西天此土,古今知识,发扬此段光明,莫不只是一个决疑而已,千疑万疑,只是一疑;决此疑者,更无余疑。既无余疑,即与禅迦、弥勒、净名、庞老不增不减,无二无别,同一眼见,同一耳闻,同一受用,同一出没,天堂地狱,任意逍遥。
“一疑”即“一归何处”,为什么究明此疑即意味着大彻大悟了呢?原妙认为,所谓大彻大悟即洞彻“生死大事”,亦即明了生从何来,死往保去这一人生根本问题。而众生之所以不能了办生死大事,原因在于有“我执”,有人我的分别与执著。“须知人我即生死之根,生死即人我之弃。要去其叶,必先其叶,必先除根。根既除已,其叶何存?”要除生死之根,又从何处入手?原妙认为应参话头、起疑情。起疑情的功用,首先是可以空净其心。人在未觉悟之前,无明妄识、恶知恶觉充满人的心识,起疑情,并时时处处疑之,则一切妄情妄念悉皆扫荡干净,只有此时,“般若灵丹,方堪趣向”,再进一步,疑来疑去,疑到成为本能,则心识路绝,人法俱忘,用原妙的话说则是:
直得胸次中空劳劳地、虚豁豁地,荡荡然,无丝毫许滞碍,更无一法可当情,与初生无异。……到这里蓦然脚蹉手跌,心华顿发,洞照十方,如杲日丽天,又如明镜当台。不越一念,顿成正觉。
这种人法俱忘的境界,就是消除了人我障碍、我执法执的解脱境界。由此可见,“疑”在参禅过程中,与“信”一样是积极的,肯定的精神活动,是消除根本烦恼、体悟宇宙人生实相的重要途径。
(四)无心三昧
由疑到悟的具体表徵,原妙以“无心三昧”来概括。原妙自述昔年参“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话头,疑情顿发。以至“废寝忘食,东西不辨,昼夜不分。……虽在稠人广众中,如无一人相似。从朝至暮,从暮至朝,澄澄湛湛,卓卓巍巍;纯清绝点,一念万年;境寂人忘,如痴如兀。”他又教导弟子发疑情要坚持不懈,直到:“吃茶不知吃茶,吃饭不知吃饭,行不知行,坐不知坐。情识顿净,计较都忘,恰如个有气底死人相似,又如泥塑木雕底相似。”这种“如痴如兀”、“计较都忘”的境界,即原妙所称的“无心三昧”。原妙将这种境界与达摩的“心如墙壁”、孔子的“三月忘味”,颜回的“终日如愚”、贾岛的“取舍推敲”相类比,由此可见,这种境界是一种精神高度专注,由此导致物我两忘、心波不兴,宁静安祥的状态。
古来大德也多有“平常心是道”“无心是道”的说法,但原妙特别强调“无心”非无所用心,而是经过勤苦修行,久久纯熟后获得的自在境界,是大死一回后活转过来的超然境界“
古云:”莫道无心云是道,无心犹隔一重关。”何止一重,更须知有百千万重在。苟不发愤志精进,下一段死工夫,岂于木石之有异乎?凡做工夫到极则处,必须自然入于无心三昧,却与前之无心天地相辽。
原妙为警策学人真实用功而不为“无心”之言所误,以古德苦修事迹激励学人。“世尊雪山六年,达摩少林九载,长庆坐破七个蒲团,香林四十年方成一片。”学人只要信得及、作得主、把得定、不计危亡得失,总有发现本地风光的时候。
(五)参禅三要
原妙在“示众法语”中提出参禅三要:
若谓著实参禅,决须具足三要:第一要有大信根,明知此事如靠一座须弥山;第二要有大愤志,如遇杀父冤雠,直欲便与一刀两断;第三要有大疑情,如暗地做了一件极事,正在欲露未露之时。十二时中,果能具此三要,管取剋日功成。
关于发疑情在参禅过程中的意义前已论及,那么“疑情”与此处的“信根”又是什么关系呢?从原妙对“信”字的多方说明看,信是参禅的根本,疑是方法手段,信是体,疑是用,信比疑对参禅开悟来讲更为重要。如原妙讲:“大抵参禅不分缁素,但只要一个决定信字,若能直下信得及、把得定、作得主、不被五欲所撼,如个铁橛子相似,管取剋日成功。”又说:“从上若佛若祖,超登彼岸,转大*轮,接物利生,莫不皆由此一个信字中流出。故云‘信是道元功德母,信是无上佛菩提,信能永断烦恼本,信能速证解脱门。’”这里的信,是指对人人皆有圆满如来德相的信念,指对参禅开悟的信念,因有此信念而痛念生死无常,生出离想,绝世忘缘,奋力参究。
有了参禅悟道的信念,就会生发愿心,尽平生之力究明此事。原妙形容为蚊子咬失牛,一切不问,只管下嘴,又如急水滩头泊舟,丝毫不可放松:
直须发大志,立大愿,杀却心猿意马,断除妄想尘劳,如在急水滩头泊舟相似,不顾危亡得失、人我是非,忘寝绝餐,绝思绝虑,昼三夜三,心心相次,念念相续,答定脚头、除你手足、剜你心肝,乃至命终诚不可舍,到这里方有少分做工夫气味。
这种拼却身家性命也要证得本地风光的精神意志,就是原妙所说的“大愤志”。原妙试图由此恢复古来大德古朴谨严的禅风,荡除当时丛林视参禅为游戏的轻浮飘荡的作风。
当然只有大信根、大愤志还不够,还必须掌握正确的参禅方法,如果找不到真正的参悟门径,即便拼却性命,也难以开悟。原妙认为有两种参禅误入歧途者:
嗟乎末法,去圣时遥,多有一等泛泛之流,竟不信有悟门,但只向这边穿凿、那边计较,直饶计较得成、穿凿得就,眼光落地时,还用得着也无?……更有一等汉子,成十年、二十年用功,不曾有个入处者,只为他宿无灵骨,志不坚固,半信半疑,或起或倒,弄来弄去,世情转转纯熟,道念渐渐生疏,十二时中,难有一个时辰把捉得定,打成一片。
一种是只在公案文字上用功,不去实际参究,于生死大事无真实证量,虽百般计较,终不能得受用。另一种人虽讲求修行,但寻不到入手处,虽久久用功,但亦无效险。
原妙虽然只讲参禅三要,实际上还有一要即“大根机”。有些人即便有大信根、大愤志、大疑情,仍无悟处,其原因就在于“宿无灵骨”,根器浅钝。若要了彻生死,大不容易,原妙称:
若要点铁成金,与千圣同域,岂浅识小见者所能拟议?直须具举鼎拔山力,包天括地量,斩钉截铁机,打凤罗花手。果有如是操略,至丈助以发机。
有此根据,即能“有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若是“跛鳖盲龟”,只跳一两下,伎俩已尽,何谈参禅悟道。
原妙禅师长年独居高山危崖之上,目瞪宵汉,孤峭严冷,不假人辞色,后人记载其严肃冷峻竟至“未尝一启齿而笑”。说明原妙门风甚严,决不轻评妄可,至天目山从原妙问禅者有数万众,但得其法者仅二人,即断崖义公和中峰本公。断崖义公寂然不闻于世,中峰本公即中峰明本禅师。… Read the re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