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光:讀六祖「法寶壇經」

現代佛教學術叢刊第1期
(原刊《現代佛學》,1959.3)
大乘文化基金會出版
1980年10月初版
頁165-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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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六祖惠能(六三八~七一三),誰都知道他在中國
佛教史上地位的重要。禪宗自菩提達摩起,中經一二百年,
傳到了惠能即以嶄新的姿態出現。那個時期,大唐帝國文物
極盛,中國佛教也最發煌的時期,各宗派都已建立。禪宗的
獨往獨來的風格和直下承當的教學法,都由惠能的努力趨於
完成。他在禪宗的偉大業績,真若「杲日麗天」。一面繼承
從上諸祖家業﹔一面開拓「生趣盎然言思罔及」的壯闊局面
,後來的「五家」都是得到他的法乳滋養,繼續作進一步的
發展。

六祖惠能的法語,門人法海等記錄成帙,即今流傳的「
法寶壇經」。壇經,師在時據云即有。但在師入寂後不久,
即有妄人任意改換,師得法弟子南陽慧忠有云﹕「……聚卻
三五百眾,目視雲漢,云是南方宗旨。把他壇經改換,添糅
鄙談,削除聖意,惑亂後徒,豈成言教﹖苦哉,吾宗喪矣﹗
」(景德傳燈錄、五燈會元都載)壇經是否出於荷澤派,這
是一個問題。但壇經的刊本實多,在唐時的寫本恐也不少。
明季憨山德清,自云在曹溪得古本壇經,並為刊布。從明季
到清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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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知名叢林刊印壇經者,實不下數十家。要是將各本壇經對
照一下,那卻不是個別的詞與字的出入而已,整句大段的不
同都有。把壇經的記錄歷史和派系問題搞清楚,以及將壇經
異本的考據校勘工作作好,這都是有意義的事。本文的寫出
,不是為給六祖作詳細的傳記,更不是為了壇經的記錄派系
問題,或壇經的異本考據校勘等事,而只是企圖比較全面的
介紹六祖禪學的特點,和它給予後代禪宗的影響而已。筆者
所用的壇經,係成都文殊院戊午(一九一八)年刊本。

本文敘述六祖禪要,在行文方面,有時是壓縮壇經原文
略錄其概,有時是摘引壇經原文無損其旨,總之希望保持壇
經中六祖心平行直的樸實風貌。至於筆者個人的觀點和說明
,適當地在每段或前或後都系著一些。不敢說有所闡發,只
是就個人對於六祖禪要的看法打些閒葛藤罷了。

一、大悟前後

這段敘述六祖大悟前後的境界,分五小節即觸發、廊下
書偈、大悟、本來面目、風幡話。具見壇經自敘品。

1. 觸發——師賣柴際,見客誦經,一聞經語心即開悟
。客云﹕「蘄州黃梅縣東山,有五祖忍大師在彼主化,勸持
金剛般若即自見性,直了成佛。」師安置老母,即至黃梅禮
五祖。祖問﹕「汝何方人﹖欲求何物﹖」師對曰﹕「弟子是
嶺南新州百姓,遠來禮祖惟求作佛,不求餘物。」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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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嶺南獦獠若為堪作佛﹖」師曰﹕「人有南北,佛性豈
有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五祖更欲與
語,見徒眾總在左右,乃令隨眾作務。師曰﹕「弟子自心常
生智慧,不離自性即是福田。未審和尚教作何務﹖」祖云﹕

「這獦獠根性大利,汝更勿言,著槽廠去。」

師不識文字,因別人誦經,「一聞經語心即開悟」,這
即是觸發了本分事。後來禪宗參學,都是先求知有向上事,
奮起頓悟意樂,然後料理本分事,亦即所謂向下事。師卻是
特例。這顯示了不從文字也可入道,明心見性勿假他求。這
樣,足使村夫婆子不識文字的人,對向上事也會奮發起來。

2. 廊下書偈——五祖一日喚門人總來,謂曰﹕「生死
事大,不求出離,自性若迷,福何可救﹖汝等各去自看智慧
,取自本心般若之性,各作一偈呈看。若悟,即付衣法為第
六代祖。火急速去,不得遲滯,思量則不中,見性之人言下
須見。」眾得處分,咸謂﹕「神秀上座現為教授師,必是他
得。我等以後依止於他,何用作偈。」神秀果然於五祖堂前
廊下壁間書寫一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
拭,勿使惹塵埃。」祖知,僅云「依此偈修免墮惡道」而已
。這個偈子,當時傳遍東山。師於碓坊,聞一童子唱誦,知
未見性。復求童子引至偈前禮拜,時有江州張別駕者亦在廊
下看偈,師云「惠能不識文字,請上人教讀」,並云「亦有
一偈」。別駕驚訝,言「汝亦作偈其事希有」﹗師云﹕「欲
學無上菩提,不可輕於初學。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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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意智。」別駕言﹕「汝但說偈吾為汝書。」師說偈曰﹕「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此
偈亦書寫在廊下壁間。徒眾總驚,無不嗟訝,各相謂言﹕「
奇哉﹗不得以貌取人。」祖知,恐人損害,將鞋擦偈,亦云
「亦未見性」。眾以為然。

親付衣法,是何等大事﹗能得的人,五祖早已識得了也
。依偈子看,神秀不合得﹔惠能亦不合得,據款結案,得之
者卻不在偈子邊。有人道,最好一齊打掉,以免閒扯葛藤,
卻貴祖庭清淨。

3. 大悟——五祖潛至碓坊,見師腰石舂米,語曰﹕「
求道之人當如是也。」並囑夜半入室。祖為說金剛般若,至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句,師言下大悟。一切萬法不離自性
。遂啟祖曰﹕「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
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
」祖知悟本性,謂師曰﹕「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自本心
,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又傳衣缽云﹕「汝
為第六代祖,善自護持﹗衣為爭端,止汝勿傳。」祖恐人加
害,令其速去,親送至九江驛。祖云﹕「合是吾度汝。」師
云﹕「迷時師度,悟了自度,蒙師付法今已得悟,只合自性
自度。」祖云﹕「如是如是。」又云﹕「以後佛法由汝大行
,汝今好去努力向南,不宜速說。」祖歸,眾疑,詣問「和
尚少病少惱否」﹖曰﹕「病即無。衣法已南矣。」問﹕「何
人得﹖」祖曰﹕「能者得之。」眾乃知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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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教悟宗,達摩之所提倡。展轉傳來,師亦緣此大悟。
金剛般若於諸部般若經中陳義幽奧,「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斯乃入處。師於五祖言下大悟,現證一切萬法不離自性。此
種悟境實難說明,只看大師向五祖一連呈述五個「何期自性
」,這是何等見地,斬釘截鐵不移易一絲毫,大有「鯨吞海
水露出珊瑚」之勢。五祖印證師之大悟,有「識自本心見自
本性」之語,可知禪宗從五祖與師起,即很公開的以「明心
見性」為宗旨了。

4. 本來面目——師辭別五祖,發腳南行,至大庾嶺。
惠明等眾,追及大師,欲奪衣缽。師擲下衣缽於石上,曰﹕
「此衣表信,可力爭耶﹖」即隱草莽中。惠明轉念,曰﹕「
行者﹗行者﹗我為法來,不為衣來。」師遂出,坐磐石上,
語惠明曰﹕「汝既為法來,可屏息諸緣,勿生一念,吾為汝
說。」惠明良久。師曰﹕「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那個
是明上座本來面目﹖」惠明言下大悟。復問云﹕「上來還更
有密意否﹖」師云﹕「與汝說者即非密也,汝若還照,密在
汝邊。」惠明又曰﹕「某雖在黃梅,實未省道,今蒙指示,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今行者即惠明師也。」

後來在禪修中自提話頭參看的「看話禪」,即是淵源於
此。「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那個是我本來面目﹖」即
是一則最親切最便參看的好話頭。

5. 風幡話——師隱遯十五年。一日思惟,時當宏法,
遂出,至廣州法性寺,值印宗法師講涅槃經。因二僧論風幡
義,一曰風動,一曰幡動,議論不已。師進曰﹕「不是風動
,不是幡動,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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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心動。」一眾駭然﹗印宗見師言簡理當,不由文字,知非
常人。云﹕「久聞黃梅衣法南來,莫是行者否﹖」師曰﹕「
不敢。」印宗復問﹕「黃梅付囑如何指受﹖」師曰﹕「指受
即無,惟論見性,不論禪定解脫。」於是大師遂開東山法門
,大宏頓教。

這個公案,後來拈頌的也有。若以常情而論,這兩僧豈
不知風吹幡動、幡因風動的嗎﹖但他們各自堅持一邊,可煞
作怪。師進語時,風幡固然在動,他卻說不動。有的道,師
了緣生不動理,但不動非事實,卻又說個「仁者心動」。有
的道,只「仁者心動」這一句,諸法性境現量,頓時顯現了
也。話雖如此,似則也似,是則不是,究竟向甚處見祖師﹖

二、開示般若行

禪宗的思想中心,以般若為主。並擷取楞伽、華嚴、法
華、涅槃、淨名諸大乘經精義,以為旁通一線。這些經典裏
,有時敘述因緣,有時直說,有時議論,著著與禪有關,而
禪宗的提倡也不能離經,在經教裏須有所依據,同時又說明
禪宗的特點在經教裏亦高居上著。所以禪師們有時運用經教
,信手來摘隻言片段頓使它通體靈活,如「拈毫點睛」,便
能「破壁飛去」,並不是按著經義說禪,只是借來一用,顯
自家殺活手段。

說到禪宗宗旨,那就是在「明心見性」行般若行。學術
上的理論必須系統化,禪宗不是這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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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事,不能以研究學術的態度、方法來對待它。自六祖以
及後來各家,一期方便施設的言句,正令全提,重在用功,
作為參學者的津梁罷了。不在文字上建立理論,而是在觀行
上權示方隅,依之用功也可,用功有得以之印證亦無不可。
初參的人,為了得到禪宗見地,和培養頓悟意樂,明了各家
言句宗旨也有好處,不是一向不許看經教,看語錄。

壇經中六祖開示的般若行,是記錄了一生禪學主要宗旨
,明心見性當於此求。

師升座告大眾曰﹕

「總淨心念摩訶般若波羅蜜。」

「善知識,菩提般若世人本自有之,只緣心迷,
不能自悟,須假大善知識示導見性。」

「善知識,世人終日口念般若,不識自性般若,
猶如說食不飽。口但說空,萬劫不得見性,終無有益
。善知識,摩訶般若波羅蜜是梵語,此言大智慧到彼
岸。此須心行,不在口念。……口念心行,則心口相
應。本性是佛,離性無別佛。」

以上總說般若行的重要性,以下分釋摩訶般若波羅蜜﹕

「何名摩訶﹖摩訶是大。心量廣大猶如虛空。」

「世人妙性本空,無一法可得,自性真空亦復如
是。善知識,莫聞吾說空便即著空,第一莫著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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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知識,世界虛空能含萬物色象,……世人性
空亦復如是。善知識,自性能念萬法是大,萬法在諸
人性中。」

「又有迷人空心靜坐百無所思自稱為大,此一輩
人不可與語,為邪見故。善知識,心量廣大遍周法界
,用即了了分明,應用便知一切,一切即一,一即一
切,去來自由,心體無滯,即是般若。善知識,一切
般若皆從自性而生,不從外入,莫錯用心,名為真性
自用,一真一切真,心量大事,不行小道,口莫終日
說空,心中不修此行,恰是凡人自稱國王終不可得,
非吾弟子。」

大師這樣釋「摩訶」,特異乎教家。指出心量如虛空,
即是摩訶,不可全當做表詞。直指吾人見聞覺知之心量,或
名自心、本心。切忌離卻當前別求個心。心實無生,緣境故
有,以緣境有,心實無生。一般經典說心乃虛妄義,喻如幻
。禪宗說心,總指吾人當前心用,遍周法界,用即了了分明
,應用便知一切,去來自由,活潑無滯,即是般若。般若趨
心量而為妙用,彰空性以顯實相,全體作用唯在頓悟而已。
心量中具種種性德,起種種妙用,唯般若乃可照了,或名自
性,或名本性。性不外心,心起用時處處顯性,總在一處也
。是故禪宗於此有異方便,說心性也不落虛玄,宛轉與人相
親,本地風光直示「現成」,唯其現成,即有頓悟可能。無
頓悟意樂者,雖同是學佛中人也不知有此事,當然也不願打
點此事﹔此事,即指人人本分中「明心見性」之事。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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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愛說本分事,不離體說用,說「全體作用」,佛意祖意,
實不遠人,人自遠爾。於此明得,一語一默,一飲一啄,一
切勞動作務都是佛事。人即是佛,佛即是人,更無餘事。須
知全體作用不是故弄玄妙,更不是教人起模畫樣窮追心性。… Read the r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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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遷
唐代禪僧。俗姓陳,端州高要(今廣東省高要縣)人。年輕時即沉毅果斷,自信力特強。他反對鄉邑迷信神祠、定期殺牛灑酒的祭祀,每逢祀期,就前往毀祠奪牛,態度堅決。旋赴曹溪,投禪家南宗慧能門下,受度為沙彌。慧能逝世時,他還沒有受具足戒。不久,前往吉州青原山靜居寺,依止先得曹溪心法的行思禪師,機辯敏捷,受到行思的器重,有「眾角雖多,一麟已足」的稱譽。不久,行思又命希遷持書往參曹溪門下的另一位宗匠南嶽懷讓,經過一番鍛鍊,再回到靜居寺。後來行思就付法與他。唐玄宗天寶初年(742),希遷離開青原山到南嶽,受請住衡山南寺。寺東有大石,平坦如台,希遷就石上結庵而居,因此時人多稱他為石頭和尚。代宗廣德二年(764),希遷應門人之請,下山住端梁弘化,和當時師承南嶽懷讓住江西南康弘化的馬祖道一,稱並世二大士。希遷弟子甚多,晚年付法給藥山惟儼。於德宗貞元六年(790)逝世。

希遷先在曹溪門下受了熏陶,已有所證悟。當他初到青原山和行思見面時,行思問他從曹溪那裡帶著什麼來了,他說,未到曹溪以前,原未曾失落過什麼。行思再問,那末為什麼要到曹溪去,他就說,若不到曹溪,怎知不失。在這番簡短的問答裡,可以想見希遷直下承當,自信之切。後來希遷亦常以此旨接引門下,如慧朗問如何是佛,希遷就呵道汝無佛性。朗再問,一切含靈都有佛性,他為何卻沒有﹖希遷直示道,為汝不肯承當,朗因於言下悟入,即其一例。希遷自說他的法門「不論禪定精進,惟達佛之知見」,並說「能自知之,即無所不備」,都著重在這一點。希遷自從依止行思以後,受到進一步的陶冶,禪境有了新的開展,禪法益臻靈活細緻。門人道悟問佛法大意,希遷答以「不得,不知」。又問,向上更有轉處否,答云「心空不礙白雲飛」,即暗示在悟入以後,機境可以無限開拓,自在運用。

希遷的禪法總結於他所撰的〈參同契〉。相傳希遷因讀《肇論》至「聖人會萬物為己」句,得到啟發,對於《肇論》中所說的「法身不隔自他,圓鏡體現萬象」之旨深有契會,於是有〈參同契〉之作。「參同」二字,原出於道家,希遷蓋取其意,以發揮他的以「迴互」為眼目的禪法。其所謂「參」是指萬殊諸法各守其位,互不相犯。其所謂「同」,意示諸法雖萬殊而統於一元,以見個別之非孤立地存在。而他所創倡的「迴互」,則指見於萬殊諸法間的互不相犯而又相涉相入的關係。修禪者領會此旨,於日用行事上著著證驗,靈照不昧,是謂之「契」。他把這種思想導入禪觀,加以發揮,豐富了禪法的內容,遂開闢了他這一系的宗風。〈參同契〉中反覆闡明一心與諸法間的本末顯隱交互流注的關係,以見從個別的事上顯現出全體的理的聯繫。要是將理事分開來看,則「執事原是迷,契理亦非悟」;如果統一起來看,則每一門都有一切境界在,即所謂「門門一切境,迴互不迴互」;這裡面有相互含攝的地方,也有互相排斥的地方。中間說到諸法自復其性,如子得母,以見會末歸本之不待安排;同時一法體而用(動態的)處(靜態的)兼具,而彼此互相倚待,如明暗相生,往來轉化,輾轉無住。能這樣地體認一切事象,自然事存理應,舉足知路,而達到「即事而真」的境界。其禪法運用之妙,圓轉無礙,如環無端。和希遷同時異派的禪家馬祖道一,對於希遷的禪風,常有「石頭路滑」之說,很足以道出它的特徵。

希遷的禪風,顯然帶有哲學的思索的傾向,和同時的馬祖道一之盛倡大機大用相比較,它是近於靜態的。因而他所創倡的禪法,也可以說就是一種禪思想。這種思想,以後還結合了坐禪而續有發展。承受希遷付法的藥山惟儼即常事閑坐,並有「思量個不思量底」之說。再傳到雲巖曇晟(782~841),又提出了「寶鏡三昧」法門,以臨鏡形、影對顯的關係,說明由個別上體現全體的境界。續傳到洞山良价(807~869)、曹山本寂(840~901)師弟,都向這方向發展,成為曹洞一派。他們更從事象各別相涉的關係上建立了偏正迴互、五位功勛等等說法,禪法的運用愈趨細密。曹洞一派和同時馬祖下再傳臨濟一派,並世各行其是。臨濟宗風以棒喝峻烈著稱;而曹洞禪則迴互丁寧,親切綿密,頗重傳授,表現出慧能門下青原行思和南嶽懷讓兩大系各自發展,形成不同宗風之顯著的對照。

希遷的禪法,還經他的門下天皇道悟弘傳,到五代時,更衍為雲門、法眼兩系,他們同樣著重在「一切現成」,都和希遷所主張的「即事而真」的宗旨一脈相通。禪宗五家中,溈仰一家早絕,其餘四家除臨濟外,曹洞、雲門和法眼三家,在傳承上都淵源於希遷。曹洞禪後傳入日本,迄今傳習不衰。法眼的再傳也曾繁衍於高麗。對於國內外的禪學界,希遷的禪思想的影響是相當大的。

希遷的門下頗多,著名的法嗣有藥山惟儼、天皇道悟、丹霞天然、招提慧朗、興國振朗、潭州大川、潮州大顛等。惟儼在同門中最受希遷器重,他傳法於雲巖曇晟,曇晟傳洞山良价,良价傳曹山本寂和雲居道膺。後曹山一脈中斷,賴雲居門下單傳,到了南宋而再興。另一方面,道悟傳龍潭崇信、信傳德山宣鑒、鑒傳雪峰義存而續傳於雲門文偃,行化自南而北。義存的別系經玄沙師備、地藏桂琛而傳法於清涼文益,為五家中最後出的法眼宗的開祖。文益的再傳永明延壽(904~975),著有《宗鏡錄》一百卷,導天台、唯識、賢首以歸於宗門,集禪理之大成。延壽又以禪來融攝淨土法門,開後世禪淨一致之風,尤為中國佛教從教、禪競弘轉入諸宗融合的一個重要轉折點。(游俠)

◎附一︰希遷〈參同契〉(摘錄自《景德傳燈錄》卷三十)

竺土大仙心,東西密相付。人根有利鈍,道無南北祖。靈源明皎潔,枝派暗流注。執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門門一切境,迴互不迴互。迴而更相涉,不爾依位住。色本殊質象,聲元異樂苦。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濁句。四大性自復,如子得其母。火熱風動搖,水濕地堅固。眼色耳音聲,鼻香舌鹹醋。然依一一法,依根葉分布。本末須歸宗,尊卑用其語。當明中有暗,勿以暗相遇。當暗中有明,勿以明相睹。明暗各相對,比如前後步。萬物自有功,當言用及處。事存函蓋合,理應箭鋒拄。承言須會宗,勿自立規矩。觸目不會道,運足焉知路。進步非近遠,迷隔山河固。謹白參玄人,光陰莫虛度。

◎附二︰希遷〈草庵歌〉(摘錄自《景德傳燈錄》卷三十)

吾結草庵無寶貝,晚來從容圖睡快。成時初見茅草新,破後還將茅草蓋。住庵人鎮常在,不屬中間與內外。世人住處我不住,世人愛處我不愛。庵雖小含法界,方丈老人相體解。上乘菩薩信無疑,中下聞之必生怪。問此庵壞不壞,壞與不壞主元在。不居南北與東西,基址牽牢以為最。青林下屆內,玉殿瓊樓未為對。衲被蒙頭萬事休,此時山僧都不會。住此庵休作解,誰誇舖席圖人買。回休照便歸來,廓達靈根非向背。遇祖師親訓誨,結草為庵莫生退。百年拋卻任縱橫,擺手便行且無罪。千種言萬般解,只要教君長不昧。欲識庵中不死人,豈離而今這皮袋。

◎附三︰乃光〈石頭禪要〉(摘錄)

石頭主要的開示和接機
〔誰字話〕 僧問︰「如何是解脫﹖」師曰︰「誰縛汝。」問︰「如何是淨土﹖」師曰︰「誰垢汝。」問︰「如何是涅槃﹖」師曰︰「誰將生死與汝。」

馬祖常道「是什麼」,石頭又教看個「誰」,一對無孔鐵笛。參學人卻要經受得住,透得「誰」字話,始解作活計。須知本分事從來不是強加於人的。解脫誰不愛,有縛即不得;淨土誰不欣,有垢即不得。抓著縛者垢者造生死業者是誰,當即還汝解脫、淨土、涅槃了也。若存愛欣之情,依然成錯。此是為中下乘說。若是上根靈利者,只見在在處處一般,定要分別卻難下手。所謂「一種平懷,泯然自盡」。到這裏縛解、垢淨、生死涅槃是什麼[HK1239-2]﹖功德天、黑暗女,有智主人二俱不受。

〔西來意〕 僧問︰「如何是西來意﹖」師曰︰「問取露柱。」曰︰「學人不會。」師曰︰「我更不會。」

這僧問師,恰是撞著露柱,險些磕破腦殼。還教「問取露柱」,更添冤苦,只如露柱解說西來意也無﹖有者道,忠說不出西來意,便這般信口推與露柱了。要且不然。「學人不會」露柱懷胎,「我更不會」露柱生兒,會得這兩轉語,於西來意便算破參,作麼生會﹖

石頭接機的開示,甚為簡到,以上僅選了兩段,也加上了標題和說明。石頭遺有〈參同契〉與〈草菴歌〉兩種著作,而〈參同契〉對指示禪法上更為重要。

傳稱師因看《肇論》有得,遂掩卷,不覺寢,夢與六祖同乘一龜,游泳深池之內。覺而念曰︰「靈龜者智也,深池者性海也,吾與祖師同乘靈智泛性海矣。」遂著〈參同契〉,曹洞一宗心法即自此啟發。

石頭印可的弟子
石頭門風孤峻,雖不如馬祖法會之盛,但所印可的弟子卻個個保任功深,護持謹嚴,有足多者。弟子中藥山最為傑出。今僅介紹丹霞、大顛、長髭三師,以見石頭一系之禪道風規。

〔鄧州丹霞天然禪師〕 本習儒業,入長安選官,旅次遇禪者曰︰「選官何如選佛﹖」師蒙指示,即造江西馬大師處,馬師指見石頭,執役三年,頭與剃染,味道已深。師再謁馬祖,祖問︰「從甚處來﹖」師曰︰「石頭。」祖曰︰「石頭路滑,還躂倒汝麼﹖」師曰︰「若躂倒即不來也。」

石頭誠然孤峻,但冷地裏機變無常,活人眼目。自謂參學有得之徒,若與之逞機辯,靡不滑溜失路者。「石頭路滑」,馬祖深知。鄧隱峰辭馬祖到石頭,祖曰︰「石頭路滑。」峰曰︰「竿木隨身,逢場作戲。」便去。才到石頭,即遶禪床一匝,振錫一聲,問︰「是何宗旨﹖」頭曰︰「蒼天!蒼天!」峰無語,卻回舉似馬祖,祖曰︰「汝更去問,待他有答,汝便噓兩聲。」峰又去,依前問,石頭乃噓兩聲。峰又無語,回舉似馬祖,祖曰︰「向汝道石頭路滑。」此處馬祖問丹霞︰「石頭路滑還躂倒汝麼﹖」請看丹霞答道︰「若躂倒即不來也。」這是何等本領,能在馬祖座前誇口。他不於石頭處有得,敢爾如此。後來清世宗胤禎妄選語錄貶剝丹霞,云霞入滅,垂一足未及地,是見地不到地,遭護法神顯化。這真是供出自己見地不到地,成了個瞎驢漢。

現在且節錄丹霞上堂法語一則,請參看,識取禪海一漚。
「阿你渾家,切須保護,一靈之物不是你造作名邈得,更說甚荐與不荐。吾往日見石頭,亦只教切須自保護此事,不是你談話得。阿你渾家,各有一坐具地,更疑什麼﹖禪可是你解的物﹖豈有佛可成﹖佛之一字,永不喜聞,阿你自看。(中略)今時學者紛紛擾擾皆是參禪問道,我此間無道可修,無法可證,一飲一啄各自有分,不用疑慮,在在處處有恁麼的。若識得釋迦,即這凡夫是,阿你須自看取。莫一盲引眾盲,相將入火坑,夜裏暗雙陸,賽彩若為生﹖無事,珍重!」

這般說話,真是見地超群,悟境玄深,不愧石頭之子。

〔潮州靈山大顛禪師〕 初參石頭,頭問︰「哪個是汝心﹖」師曰︰「現言語者是。」頭便喝出。經旬日,師卻問︰「前者既不是,除此外何者是心﹖」頭曰︰「除卻揚眉瞬目將心來!」師曰︰「無心可將來。」頭曰︰「原來有心,何言無心,無心盡同謗。」師於言下大悟。

覓心了不可得,即得安心竟,這是從上祖師已行規模,為啥這裏卻不然﹖且道是同是別﹖還是另有奧妙處麼﹖頭曰「除卻揚眉瞬目將心來」這一句,卻鞭策得緊,盡氣力也搬不動,所以他只得道個「無心可將來」。這比他前番答的「現言語者是」已大為進步了。「無心可將來」,與從上祖師也不異,為啥不蒙石頭老漢點頭﹖這老漢反而說出「原來有心,何言無心,無心盡同謗。」這當然異於「現言語者是」,不然,怎得大顛言下大悟﹖可是大顛究竟怎的會悟﹖悟了又悟到個啥﹖這卻必須努力一參。洞山答「主中主」語,有云︰「恁麼道即易,相續也大難。」師住後上堂云︰ 「夫學道人須識自家本心,將心相示,方可見道。(中略)吾今為汝諸人分明說出,各須聽受。但除卻一切妄運想念,現量即汝真心,此心與塵境及守認靜默時全無交涉。即心是佛,不待修治,何以故﹖應機隨照,冷冷自用,窮其用處了不可得,喚作妙用,乃是本心,大須護持不可容易。」

這般說話,平實甚平實,難搆卻難搆,念一遍似清風拂面,且道從哪裏入﹖
〔潭州長曠禪師〕 參石頭,頭問︰「什麼處來﹖」曰︰「嶺南來。」頭曰︰「大庾嶺頭一鋪功德成就也未﹖」師曰︰「成就久矣,只欠點眼在。」頭曰︰「莫要點眼麼﹖」師曰︰「便請。」頭乃垂下一足,師禮拜。頭曰︰「汝見個什麼道理便禮拜﹖」師曰︰「據某甲所見,如紅爐上一點雪。」

這樣問答,好似天造地設一般,美則美矣,切莫開眼做夢。「垂下一足」,正中妙挾;「紅爐上一點雪」,妙盡功勛;若人不會也不分外。

有僧參長髭,遶禪床一匝,卓然而立。師曰︰「若是石頭法席,一點也用不著。」僧又遶禪床一匝。師曰︰「卻是恁麼時不易道個來處。」僧徑出去,師乃喚,僧不顧,師曰︰「這漢猶少教詔在。」僧卻回,曰︰「有一人不從人得,不受教詔,不落階級,師還許麼﹖」師曰︰「逢之不逢,逢必有事。」僧乃退身三步,師卻遶禪床一匝,僧曰︰「不惟宗眼分明,亦乃師承有據。」師乃打三棒。

自己家裏人,相見也分賓主。看這老參禪和,卻有些子汗臭氣,不是州縣白蹋僧,無奈繩索在會石頭禪的長髭手裏。這僧會是會得,只為目前有物,硬作主張,不解轉身,這叫做門槓子禪。長髭道「逢之不逢,逢必有事」,即使門槓子禪消融了也。末了讚師,也是消融後的自讚。師乃打三棒,有者道︰「咦,還有蒙罰麼﹖」一任商量,終歸消融。

石頭嗣法弟子,僅舉這三位略說一下,其餘如天皇、大同、大朗、小朗等師,則無暇敘述,吾人詳看上舉的丹霞、大顛、長髭三師的禪風,即可足知石頭禪道是如何的深固幽遠卻又冷峻多姿的了。弟子們得其印可亦非容易。

馬祖、石頭是同時代的人。石頭長馬祖約九歲,馬祖先石頭兩年化去,皆六祖而後的宗門巨匠。兩師雖師承宗風有別,但所提持者畢竟為一事。兩師道義彌篤,親切無間,無絲毫門戶畛域之見,實為後代師表。如藥山首造石頭之室,未能決了,石頭教往馬大師處去,藥山見馬祖言下契悟,侍奉三年,然後乃返石頭,在石頭處則體道更深,石頭且以偈讚之,深蒙印可。又如丹霞初禮馬祖,祖顧視良久,說道南嶽石頭乃汝之師,丹霞抵石頭終了大事,再謁馬祖亦印可。像這樣的事還不少。兩師當時卻以闡化禪宗為職志,有時亦由參學僧口裏,暗通消息,時時相見。如石頭問新到︰「從什麼處來﹖」曰︰「江西來。」頭曰︰「見馬大師否﹖」曰︰「見。」頭乃指一橛柴曰︰「馬師何似這個﹖」僧無對,卻回舉似馬祖,祖曰︰「汝見橛柴大小﹖」曰︰「沒量大。」祖曰︰「汝甚有力。」曰︰「何也﹖」祖曰︰「汝從南嶽負一橛柴來豈不是有力。」這僧多嘴,正好為兩師互通消息,他亦不知,干他外人啥事。

還有個龐居士盡心參禪,出入兩師之門。初謁石頭,乃問︰「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麼人﹖」頭以手掩其口,龐豁然有省。後參馬祖,問曰︰「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麼人﹖」祖曰︰「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即向汝道。」龐於言下頓領玄旨。居士悟後經常親近兩師,且與兩師弟子禪道往還。從這些公案事實來看,兩師禪道並不如後代分列門庭標新立異。兩師的祖風雖別,提持則一。宗風之異全係才調不同,方便攝化,豈能據此另定兩師宗旨﹖五家出自兩師,以後各各曲立宗旨。雪竇讚頌兩師之言曰︰「十影神駒立海涯(馬祖),五色祥麟步天岸(頭),可謂妙善形容矣。」

〔參考資料〕 《祖堂集》卷四;《宋高僧傳》卷九;《景德傳燈錄》卷十四;印順《中國禪宗史》;宇井伯壽《禪宗史研究》;忽滑谷快天《禪學思想史》。

從諗
唐末禪僧。山東曹縣(一說山東臨淄)人,俗姓郝。世稱趙州和尚。幼時,入曹州扈通院剃度出家。後謁池陽南泉普願,並嗣其法。其後,遍訪諸方,歷參黃檗、寶壽、鹽官、夾山、五臺諸大德。八十歲,應眾請住趙州觀音院,四十年間,大揚禪風。其示眾、問答等公案,如「狗子佛性」、「至道無難」等語,皆膾炙人口。其禪風對後世中國禪宗有甚大之影響。乾寧四年示寂,世壽一二0。諡號「真際大師」,後人稱之為「趙州古佛」。遺有《真際大師語錄》(《趙州和尚語錄》)三卷傳世。

◎附一︰〈趙州真際禪師行狀〉(摘錄自《趙州和尚語錄》卷末)

師即南泉門人也。俗姓郝氏,本曹州郝鄉人也。諱從諗。鎮府有塔記云︰師得七百甲子歟。值武王微沐,避地岨崍,木食草衣,僧儀不易。師初隨本師行腳到南泉,本師先人事了,師方乃人事。南泉在方丈內臥次,見師來參,便問︰「近離什麼處﹖」師云︰「瑞像院。」南泉云︰「還見瑞像麼﹖」師云︰「瑞像即不見,即見臥如來。」南泉乃起,問︰「你是有主沙彌無主沙彌﹖」師對云︰「有主沙彌。」泉云︰「那個是你主﹖」師云︰「孟春猶寒,伏惟和尚尊體起居萬福。」泉乃喚維那云︰「此沙彌別處安排。」

師受戒後,聞受業師在曹州西,住護國院。乃歸院省覲。到後,本師令郝氏云︰「君家之子遊方已迴。」其家親屬忻懌不已,祇候來日咸往觀焉。師聞之乃云︰「俗塵愛網無有了期,已辭出家不願再見。」乃於是夜,結束前邁。其後,自攜瓶錫,遍歷諸方。常自謂曰︰「七歲童兒勝我者,我即問伊;百歲老翁不及我者,我即教他。」年至八十,方住趙州城東觀音院,去石橋十里。已來住持枯槁,志效古人。僧堂無前後架,旋營齋食,繩床一腳,折以燒斷薪,用繩繫之。每有別制新者,師不許也。住持四十來年,未嘗齎一封書告其檀越。

因有南方僧來,舉問雪峰「古澗寒泉時如何﹖」雪峰云︰「瞪目不見底。」學云︰「飲者如何﹖」峰云︰「不從口入。」師聞之曰︰「不從口入,從鼻孔裏入。」其僧卻問師︰「古澗寒泉時如何﹖」師云︰「苦。」學云︰「飲者如何﹖」師云︰「死。」雪峰聞師此語,讚云︰「古佛古佛。」雪峰因此,後不答話矣。

厥後,因河北燕王領兵收鎮府,既到界上,有觀氣象者奏曰︰「趙州有聖人所居,戰必不勝。」燕趙二王因展筵會,俱息交鋒。乃問︰「趙之金地上士何人﹖」或曰︰「有講《華嚴經》大師,節行孤邈,若歲大旱,咸命往臺山祈禱,大師未迴,甘澤如瀉。」乃曰︰「恐未盡善。」或云︰「此去一百二十里,有趙州觀音院,有禪師年臘高邈,道眼明白。」僉曰︰「此可應兆乎。」二王稅駕觀焉。既屆院內,師乃端坐不起,燕王遂問曰︰「人王尊耶﹖法王尊耶﹖」師云︰「若在人王,人王中尊;若在法王,法王中尊。」燕王唯然矣。師良久中間問︰「阿那個是鎮府大王﹖」趙王應喏︰「弟子。」(緣趙州屬鎮府以表知重之禮)師云︰「老僧濫在山河,不及趨面。」須臾,左右請師為大王說法。師云︰「大王左右多爭交老僧說法。」乃約令左右退,師身畔時有沙彌文遠高聲云︰「啟大王不是者個左右。」大王乃問︰「是什麼左右﹖」對曰︰「大王尊諱多,和尚所以不敢說法。」燕王乃云︰「請禪師去諱說法。」師云︰「故知大王曩劫眷屬俱是冤家,我佛世尊一稱名號,罪滅福生,大王先祖才有人觸著名字,便生瞋怒。」師慈悲非倦,說法多時。二王稽首讚歎,珍敬無盡,來日將迴,燕王下先鋒使聞。師不起。凌晨入院,責師傲兀君侯。師聞之,乃出迎接。先鋒乃問曰︰「昨日見二王來,不起,今日見某甲來,因何起接﹖」師云︰「待都衙得似大王,老僧亦不起接。」先鋒聆師此語,再三拜而去。尋後,趙王發使,取師供養,既屆城門,闔城威儀,迎之入內,師才下寶輦,王乃設拜請師上殿正位而坐。師良久以手斫額,云︰「[HK462-4]下立者是何官長﹖」左右云︰「是諸院尊宿并大師大德。」師云︰「他各是一方化主,若在[HK462-4]下,老僧亦起。」王乃命上殿。是日,齋筵將罷,僧官排定,從上至下,一人一問。一人問佛法,師既望見,乃問︰「作什麼﹖」云︰「問佛法。」師云︰「這裏已坐卻老僧,那裏問什麼法,二尊不並化。」(此乃語之詞也)王乃令止。其時國后與王,俱在左右侍立,國后云︰「請禪師為大王摩頂受記。」師以手摩大王頂,云︰「願大王與老僧齊年。」是時迎師,權在近院駐泊,獲時選地建造禪宮。師聞之,令人謂王曰︰「若動著一莖草,老僧卻歸趙州。」其時竇行軍願捨[HK3233-5]園一所,直一萬五千貫,號為真際禪院,亦云竇家園也。師入院後,海眾雲臻。是時趙王禮奉燕王,從幽州奏到命服,鎮府具威儀迎接,師堅讓不受,左右舁箱至師面前云︰「大王為禪師佛法故,堅請師著此衣。」師云︰「老僧為佛法故,所以不著此衣。」左右云︰「且看大王面。」師云︰「又干俗官什麼事。」乃躬自取衣,掛身上,禮賀再三,師惟知應喏而已。

師住趙州二年,將謝世時,謂弟子曰︰「吾去世之後焚燒了不用淨淘舍利,宗師弟子不同浮俗,且身是幻,舍利何生斯不可也。」令小師送拂子一枝與趙王,傳語云︰「此是老僧一生用不盡底。」師於戊子歲十一月十日,端坐而終。於時竇家園,道俗車馬數萬餘人,哀聲振動原野。趙王於時,盡送終之禮,感嘆之泣,無異金棺匿彩於俱尸矣。莫不高營鴈塔,特豎豐碑,諡號曰「真際禪師光祖之塔」。後唐‧保大十一年孟夏月旬有三日,有學者咨問東都東院惠通禪師,趙州先人行化厥由,作禮而退,乃授筆錄之具實矣。

附二︰乃光、船庵合著〈漫談趙州禪〉(摘錄自《現代佛教學術叢刊》{3})

趙州禪要旨
趙州談禪,多稱性之語,悟境與功行擰在一起,教人時有會省處。現從《五燈會元》摘三段上堂法語評述於下。

(其一)如明珠在掌,胡來胡現,漢來漢現。老僧把一枝草為丈六金身用,或丈六金身為一枝草用。佛是煩惱,煩惱是佛。

僧問︰「未審佛是誰家煩惱﹖」師曰︰「與一切人煩惱。」曰︰「如何免得﹖」師曰︰「用免作麼﹖」

「明珠在掌」,即示勿要打失平常心,悟此不昧,在在處處大道自彰,所以胡來胡現,漢來漢現,只此不擬向以達其體,應用則隨緣以現,一枝草可當丈六金身用,丈六金身可當一枝草用,以其適時無礙故,得大自在。無煩惱可斷,「煩惱是佛」故,此言易解,現說「佛是煩惱」,可煞滋疑。如果會得趙州自說座下「八百個作佛漢,覓一個道人難得,覓個闡提人(不受信惑)難得」的話,也就了解到指的是︰將心作佛,則佛成[HK940-3]家,「佛是煩惱」了。

(其二)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內裏座。菩提、涅槃、真如、佛性,盡是貼體衣服,亦名煩惱。實際理地什麼處著,「一心不生,萬法無咎」。

這段上堂法語,正乃將悟境與功行擰在一起了。《趙州語錄》中,直截委悉者以此為最。任何人參看一過,當可了然於趙州禪旨。「三佛不度」,「真佛內裏座」,實為絕妙法喻,雖不離常境,卻不落常情,當與《涅槃經》諸法喻齊觀。三佛不度,真佛內裏坐,合該自度,誰為度者﹖自度即須頓悟,誰為度法﹖如《金剛般若》說的「一切眾生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實無眾生得滅度者」。此四句語極似平常,知涅槃義者類能道之。趙州作如此說,這乃古佛以香餌釣獰龍的手段。有形相的三佛和一般法同歸成壞,自身難保,向外求佛,應歇狂心,唯有情不附物,狂心歇處,是為真佛。如覺得目前猶有小物,有「菩提、涅槃、真如、佛性」可得,可證,成為自己的「貼體衣服」,仍屬「煩惱」邊事,只有於一切境物中、見聞覺知上纖毫不滯,才是個真正道人。「貼體衣服」與「淨地上屙一堆屎」相去幾何﹖有僧問趙州︰「如何是毗盧向上事﹖」趙州答︰「老僧在你腳底。」僧問︰「和尚為什麼在學人腳底﹖」趙州答︰「你原來不知向上事!」這正顯示了「實際理地什麼處著」,這僧執有「向上」一著,只好「委曲」了趙州在他的腳底了。畢竟如何是向上事,只有把高攀毗盧向上的心放下,在這裏趙州又引用了三祖《信心銘》的話,叫做「一心不生,萬法方咎。」用趙州自己的話,就是「納僧家直須坐斷報化佛頭始得」。

(其三)「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才有語言,是揀擇,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裏,是汝還護惜也無﹖

時有僧問︰「既不在明白裏,護惜個什麼﹖」州云︰「我亦不知。」僧云︰「和尚既不知,為什麼卻道不在明白裏﹖」州云︰「問事即得,禮拜了退!」

趙州關於拈提「至道無難,唯嫌揀擇」的法語,這一則外尚有答僧問三則,今一併錄之以供參閱。

僧問︰「『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是時人窠窟否﹖」師(趙州)曰︰「曾有人問我,老僧直得五年分疏不下。」

(僧)問︰「『至道無難,唯嫌揀擇』,如何是不揀擇﹖」師曰︰「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曰︰「此猶是揀擇。」師曰︰「田庫奴,甚處是揀擇﹖」僧無語。

(僧)問︰「『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才有語言是揀擇,和尚如何為人﹖」師曰︰「何不引盡此語﹖」僧曰︰「某甲只念到這裏。」師曰︰「至道無難,唯嫌揀擇。」

趙州拈提或答問引用三祖《信心銘》的語句很多,他只在教人用平常心,直觸目前大道,不得擬心趨向。真實頓悟的直觀功行,關鍵全在防心走入歧路︰所以說「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揀擇全屬慾貪見刺的業識,非明白之智。心地上焰焰空慧,不離當人如今鑒覺,「至道無難」卻也難在於一念鑒覺下打徹一切緣影相之妄空慧現前,自然心安理得,掃盡憎愛、是非揀擇的妄取妄求之心,則「萬法無咎」無往而不自在。

此處趙州拈提「至道無難,唯嫌揀擇」的法語,完全為學人開示如何提起直觀頓悟的禪祕要旨。可是他只淡淡的說了兩句「才有語言,是揀擇,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裏」。揀擇是憎愛妄心出,明白是虛明自照之智,前者自然必須遣除,即虛明自照之智若墮在虛明裏,還是成病,「老僧不在明白裏」,也正是道出南泉的「心不是佛,智不是道」的心法,佛果云︰「才有是非,是揀擇,是明白,才憑麼會,錯過了也。鐵釘黏堪作何用﹖」又云︰「既不在明白裏,且道趙州在什麼處﹖為什麼卻教人護惜﹖」佛果置這兩問,急須參看它的下落!有學人問趙州「擬向南方學些佛法如何﹖」趙州答︰「你去南方,見有佛處急須走過,無佛處不得住。」學人說︰「與麼,即學人無依也﹖」趙州說︰「柳絮!柳絮!」有佛處無佛處正是學人愛憎所在處,二者不住,虛明自照,在趙州分上還須掃除,而這正是學人「護惜」所在,進一步教他掃除,使成個真正自在人,這是趙州禪「易見難識」處。禪的功夫達到不起愛憎,洞然明白,即心作佛,即智見道,應是參禪的終極目的,是禪人應護惜之處,但是趙州自說「不在明白裏」,還教人「急須走過」,豈不是把參學人最後的命根子也斷了麼﹖所以這個學人完全作不得主,惶恐地說「與麼,即學人無依也」。而趙州就要斷他這有所依住的命根,卻冷峻地諷刺他︰「柳絮!柳絮!」實際趙州是教他於法而無所住,隨處作主去,不是教他成為隨風飄盪的柳絮。

其次,「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是時人窠窟否」這一則,如通過體會了上一則話,也就能會取這窠窟不是別的,還是坐在那明白窠窟裏的問題。趙州說「若與空王為弟子,莫教心病最難醫」,從凡入聖易,即聖入凡難,只仰望毗盧向上事而忘失自己腳底事,是參禪人的通病,所以說「曾有人問我,老僧直得五年分疏不下」。嫌揀擇入聖之路易識,「不坐在明白裏」去作一頭水牯牛,或者如趙州常說自己「是一頭驢」的從聖入凡向異類去難。「一千人萬人盡是覓佛漢子,覓一個道人無」,正是坐此病根。天童正覺頗知此意,謂「明眼的顱得他骨頭出」,禪法商量到此,頗欲無言,天童還寫了一首頌︰「五年分疏不下,一句原無縫罅。只知推過商量,誰信分明酬價。玲瓏的相知,鹵莽的相訝!寧可與曉事人相罵,不可共不曉事人說話。」

第三則學人問「如何是不揀擇」﹖趙州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顯然只是以人位的「坐在明白裏」的話答出了半句,這學人似乎識透而不加肯認,所以說「此猶是揀擇」。趙州喜得面前有個不受惑的人,再放一線,叱之曰「田庫奴,甚處是揀擇﹖」要逼出學人道末後句來,那知面前立的還是個伎死禪和。真是千鈞之弩發向鼷鼠。

第四則答語,似嫌學人不全引《信心銘》四句話,即「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而後二語實前二語的註腳,實際即三藏十二分教,從上祖師千言萬語,都是前二語的註腳,這個學人似乎會,似乎不會,只說「某甲只念到這裏」,趙州似乎許,似乎不許,重念一番──「至道無難,唯嫌揀擇。」雖然是同樣念古人的話,卻大有深淺在。

趙州常說︰「正人說邪法,邪法亦隨正;邪人說正法,正法亦隨邪。諸方難見易識,我者裏易見難識。」以上幾則法語,要窮源究底,正是大不易。

接機的著名公案
以下介紹趙州十個接機的著名公案。此等公案引起禪海波瀾,諸家宗師拈提唱頌者極眾,從這裏可以見到趙州禪的本地風光。

(一)勘破台山婆子
有僧遊五台,問一婆子曰︰「台山路向什麼處去﹖」婆曰︰「驀直去。」僧便去。婆曰︰「好個師僧又怎麼去!」後有僧舉似師(趙州),師曰︰「待我去勘過。」明日師便去,問︰「台山路向什麼處去﹖」婆曰︰「驀直去。」師便去。婆曰︰「好個師又怎麼去!」師歸院,謂僧曰︰「台山婆子為汝勘破了也。」

這個公案,有點蹊蹺麼﹖這婆子對遊方僧問路也那麼道,對趙州也那麼道,趙州並未放線垂[HK4179-6],到底那一點是勘破婆子處﹖臨濟宗師楚圓慈明對一位自許會得雲門禪(其實尚未會得)的慧南拈出「勘破台山婆子」話,慧南因之大悟。茲錄之如下,作為參看此一公案的助緣。

明問︰「脫如汝(慧南)會雲門意旨,則趙州道︰『台山婆子我為汝勘破了也』,且道那裏是他勘破婆子處﹖」南汗下不能答。次日又詣,明垢罵不已。南曰︰「罵豈慈悲法施耶﹖」明曰︰「你作罵會耶﹖」南於言下大悟。作頌曰︰「傑出叢林是趙州,老婆勘破沒來由;而今四海明如鏡,行人莫與路為仇。」呈明,明以手指「沒」字,南為易「有」字,明頷之。

慧南禪師頌子,直下照了通透之至,正表達過得趙州關。問路的僧,一個又一個;指路的婆子,一番又一番;皆「與路為仇」者。趙州一觸,歸院點破,問路指路同時銷落,正爾「有來由」,這即是他為人處。其實趙州雖去觸婆子,婆子並不因之改途易轍,笑看多少禪客平地跌跤,與路為仇。趙州不是此中人,所以說「勘破了也」。真乃浥塵止垢,又著一番精彩。有人說︰「台山婆子,非惟被趙州勘破,亦被這僧勘破」,這是遠路說禪,也「有來由」。還是天童正覺說得好︰「勘破了,老婆禪,說向人前不值錢。」

(二)庭前柏樹子

(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趙州)曰︰「庭前柏樹子。」(僧)問︰「和尚莫將境示人。」師曰︰「我不將境示人。」(僧)曰︰「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曰︰「庭前柏樹子。」

這個公案,因之悟得的大有人在。夾山(名美會,嗣法船子)談禪時曾指出了世間法仔細究理,雖「目前無法」,卻又「意在目前」,佛法也正是這樣。趙州當示人「大道只在目前,要且難睹」,離開目前另覓祖師西來意,離道更遠。「祖師西來意」就是指達摩禪意,和問「佛法大意」同,是當時禪門最流行的話題。而趙州指「庭前柏樹子」,正是教人會取目前的即是,截斷學人別覓佛法的思路。如果說法處沒有柏樹,也指「庭前柏樹子」,那就變成沒有什麼意味的話了。這裏且看以下兩則禪話︰

法眼禪師問揚州光孝院慧覺禪師(趙州弟子,有鐵嘴之稱)︰「近離甚處﹖」覺曰︰「趙州。」眼曰︰「承聞趙州有『庭前柏樹子』話是否﹖」覺曰︰「無。」眼曰︰「往來皆謂︰『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州曰庭前柏樹子。』上座何得言無﹖」曰︰「先師實無此語,和尚莫謗先師好!」

重顯(即雪竇法名,此時未悟)在太陽為知客時,有客舉光孝覺語問曰︰「覺,趙州侍者,眼問『柏樹』因緣,乃言無此語,而眼肯之,其旨安在哉﹖」顯曰︰「宗門抑揚寧有軌轍乎﹖」時有苦行名韓大伯(後出家,即宗上座)侍其旁,[HK3537-4]匿笑去。顯詰其笑故,韓曰︰「笑知客智眼未正,擇法不明。」顯曰︰「豈有說乎﹖」韓對以偈曰︰「一兔橫身當古路,蒼鷹才見便生擒;後來獵犬無靈性,空向枯樁舊處尋。」

檢閱了上兩段古人關於趙州「柏樹子」話的商量,正是趙州說的「大道只在目前」的禪意;不從這裏荐取而別求禪道,就會被韓大伯認為無靈性的獵犬了。參禪的人要鍛鍊成具有蒼鷹擒兔的機智,會取大道,一涉擬向,便觸枯樁。

現在再錄出臨濟宗師五祖山法演禪師把趙州「柏樹子」的死語活用起來的一則禪話,供愛談柏樹子者添些葛藤︰

(法演云)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庭前柏樹子」,恁麼會,便不是了也;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庭前柏樹子」,恁麼會,方始是。

宗杲禪師大大地讚揚了他的師祖法演這樣拈提,說︰「要識五祖師翁麼﹖腦後見腮莫與往來。」(這是當時俗語,指長著這樣骨相的人是非常狡猾的。)正因為法演識得趙州話意。

天童正覺於此公案下有頌,描畫出趙州風神,頌曰︰「岸眉橫雪,河目含秋,海口鼓浪,航舌駕流,撥亂之手,太平之籌。老趙州,老趙州,攪攪叢林卒未休!徒費功夫也造車合轍,本無技倆也塞壑填溝。」

趙州柏樹子,原指目前法教人會取,到後來成了葛藤上樹,纏繞不休,鐵嘴慧覺否定其師趙州有此話,正是深悟趙州禪。

(三)洗鉢盂去

(僧)問︰「學人乍入叢林,乞師(趙州)指示!」師曰︰「吃粥了也未﹖」(僧)曰︰「吃粥了也。」師曰︰「洗鉢盂去。」其僧忽然省悟。

平常真實語,無過此個公案。「不用安排,自著處所」,這是趙州以本分事接人得力處。不談佛法禪道,只話家常,正指出日常生活不離這個。

現在檢視一下雲門大師對這個公案的著語︰「且道有指示,無指示﹖若言有,趙州向伊道個什麼﹖若言無,這僧為甚悟去﹖」這正是教人如何領會「參話禪」原來作用處,否則,正像宗杲說的「而今諸方有一種瞎漢,往往盡作『洗鉢盂話會了』,那不只是埋沒了祖師心而且是認驢鞍作阿爺的下巴了。」

(四)狗子還有佛性也無

(僧)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師曰︰「無。」(僧)曰︰「上至諸佛,下至嗤蟻,皆有佛性,狗子為什麼卻無﹖」師曰︰「為伊有業識在。」又僧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師曰︰「有。」(僧)曰︰「既有,為什麼入這皮袋裏來﹖」師曰︰「知而故犯。」

對趙州這公案,重「無」的多,重「有」的少。從義解說,趙州初答為狗子「有業識在」,所以說牠無佛性;次答狗子雖有佛性,因牠「知而故犯」,所以入皮袋受狗子身,而佛性則未失。但在一般大乘經典,尤其是為禪宗所重視的「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的《涅槃經》所談佛性義,禪的「明心見性」即要見此佛性,今趙州直截地說狗子無佛性,顯然是掃除學人坐在經典裏的知見,指出應直下照了自家的才是,莫數他人寶,使業識習氣逐境現起,把堂堂真佛裝入狗皮袋去也。談有談無,話題不離狗子,而趙州指的卻在學人自己分上,要檢點自家是否「知而故犯」﹖或「有業識在」﹖天童正覺稱這兩則公案是「水上葫蘆,按著便轉」,有頌曰︰

狗子佛性有,狗子佛性無,直[HK4179-6]原求負命魚。逐氣尋香雲水客,嘈嘈雜雜作分疏。平展衍,大鋪舒,莫怪儂家不慎初;指點瑕疵還奪璧,秦王不識藺相如。

狗子佛性公案,初見於承嗣馬祖與南泉為同門的惟寬禪師︰

(僧)問︰「狗子還有佛性否﹖」師(惟寬)云︰「有。」僧云︰「和尚還有否﹖」師云︰「我無。」這也顯得狗子佛性的話題在當時相當流行,趙州話出,更聳動了禪林。

(五)吃茶去
(趙州)問新到(僧)︰「曾到此間麼﹖」曰︰「曾到。」師曰︰「吃茶去。」又問僧,「曾到此間麼﹖」僧曰︰「不曾到。」師曰︰「吃茶去。」後院主問曰︰「為什麼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師召(呼)︰「院主!」主應諾。師曰︰「吃茶去。」

這個公案,影響也大。叢林禪堂初接新學,有吃茶之制,對初到曾到有所分別,趙州破例,都教他們吃茶去,引起院主的懷疑,趙州一併叫吃茶去,直是一具棺材,三個死人。

「趙州茶」話很快由北及南,參看一則有關吃茶公案吧︰

睦州(名道明,濟上宗師)問僧︰「近離甚處﹖」曰︰「河北。」睦曰︰「彼中有趙州和尚你曾到否﹖」曰︰「某甲近離彼中。」睦曰︰「趙州有何言句示徒﹖」僧舉吃茶話,睦乃呵呵大笑曰︰「慚愧!」卻問(僧)︰「趙州意作麼生﹖」(僧)曰︰「只是一期方便。」睦曰︰「苦哉,趙州被你將一杓屎潑了也!」便打。睦卻問沙彌︰「你作麼生會﹖」彌便設拜,睦亦打,其僧往沙彌處問︰「適來和尚打你作什麼﹖」彌曰︰「若不是我,和尚不打某甲。」

這裏睦州為什麼大笑,欣賞趙州以本分接人也;為什麼又道「慚愧」,有嫌於己不如趙州處也。趙州教吃茶原是本分上事,被這個學人解作「只是一期方便」,睦州比作將一杓屎潑在趙州身上而捍衛了趙州禪。

(六)幾被玄殺與不曾眼花

(僧)問︰「如何是玄中玄﹖」師(趙州)曰︰「汝玄來多少時耶﹖」(僧)曰︰「玄之久矣。」師曰︰「闍黎若不遇老僧,幾被玄殺。」

(僧)問︰「如何是毗盧圓相﹖」師(趙州)曰︰「老僧自幼出家,不曾眼花。」(僧)曰︰「豈不為人﹖」師曰︰「願汝常見毗盧相!」

一般涉獵禪道的,將禪道視為學理的研究,那就離了主題,教乘義學座主,從名相淺深分析,層層深入以見真義;宗門禪道實即佛法教乘中提煉出來的最上精義,假祖師西來,給予活潑拈提,實即甚深般若波羅蜜在大心凡夫生活實踐中來體會,不類於教乘義學方便開顯,通過義路。禪道不玄,未離日用生活,偏有人求玄中玄;禪道觸目即是,偏有人離開本分事別求毗盧圓相;於宗門禪道實大遠在。此處致問趙州的兩僧正坐此病,趙州一一與之拈卻。「幾被玄殺」促其警覺;「不曾眼花」,警其勿得捏怪;一個直示,一個婉諷,都是練禪警語。

(七)老僧使得十二時

(僧)問︰「十二時中如何用心﹖」(趙州)曰︰「汝被十二時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時。」乃曰︰「兄弟,莫久立,有事商量,無事向衣鉢下坐,窮理好。老僧行脚時,除二時粥飯是雜用心處,除外更無別用心處。若不如是,大遠在!」

這段法語,真乃親切懇到。「使得十二時」這是何等氣概!反覆玩味,當中卻有指示。「雜用心處」是不是「在揀擇裏﹖」「無別用心處」是不是「在明白裏」﹖須高著手眼看,會得如何「使得十二時」。

(八)大道透長安與學人師

問︰「如何是道﹖」師(趙州)曰︰「牆外的。」曰︰「不問這個。」師曰︰「你問那個﹖」曰︰「大道。」師曰︰「大道透長安。」

一問再問真實禪道,一答再答路路透長安之道。問的意圖是離世求菩提之道,答的是直指佛法不離世法,禪道只是常道。

佛果評贊趙州云︰「蓋為他平生無許多般計較,所以橫拈倒用逆行順行得大自在。」也就是說趙州有時裝聾裝癡,卻為人指出衲衣底下事。

另一則公案也是近於詼諧的︰

(僧)問︰「如何是學人師﹖」師云︰「雲有出山勢,水無投澗聲。」(僧)云︰「學人不問者個詩。」師云︰「是你師(詩)不認。」

這僧也許是個詩僧,這兩句煞是好詩,正是這學人吟出來的,也正是這學人用心處,趙州故把「師」作「詩」,點撥禪道在詩人方面就是不離日常用心處的詩心,心外無佛,更覓個什麼師!

(九)趙州四門

問︰「如何是趙州﹖」師曰︰「東門、西門、南門、北門。」… Read the rest

乃光〈溈仰宗禪要〉乃光、船庵合著〈漫談趙州禪〉

從諗
唐末禪僧。山東曹縣(一說山東臨淄)人,俗姓郝。世稱趙州和尚。幼時,入曹州扈通院剃度出家。後謁池陽南泉普願,並嗣其法。其後,遍訪諸方,歷參黃檗、寶壽、鹽官、夾山、五臺諸大德。八十歲,應眾請住趙州觀音院,四十年間,大揚禪風。其示眾、問答等公案,如「狗子佛性」、「至道無難」等語,皆膾炙人口。其禪風對後世中國禪宗有甚大之影響。乾寧四年示寂,世壽一二0。諡號「真際大師」,後人稱之為「趙州古佛」。遺有《真際大師語錄》(《趙州和尚語錄》)三卷傳世。

◎附一︰〈趙州真際禪師行狀〉(摘錄自《趙州和尚語錄》卷末)

師即南泉門人也。俗姓郝氏,本曹州郝鄉人也。諱從諗。鎮府有塔記云︰師得七百甲子歟。值武王微沐,避地岨崍,木食草衣,僧儀不易。師初隨本師行腳到南泉,本師先人事了,師方乃人事。南泉在方丈內臥次,見師來參,便問︰「近離什麼處﹖」師云︰「瑞像院。」南泉云︰「還見瑞像麼﹖」師云︰「瑞像即不見,即見臥如來。」南泉乃起,問︰「你是有主沙彌無主沙彌﹖」師對云︰「有主沙彌。」泉云︰「那個是你主﹖」師云︰「孟春猶寒,伏惟和尚尊體起居萬福。」泉乃喚維那云︰「此沙彌別處安排。」

師受戒後,聞受業師在曹州西,住護國院。乃歸院省覲。到後,本師令郝氏云︰「君家之子遊方已迴。」其家親屬忻懌不已,祇候來日咸往觀焉。師聞之乃云︰「俗塵愛網無有了期,已辭出家不願再見。」乃於是夜,結束前邁。其後,自攜瓶錫,遍歷諸方。常自謂曰︰「七歲童兒勝我者,我即問伊;百歲老翁不及我者,我即教他。」年至八十,方住趙州城東觀音院,去石橋十里。已來住持枯槁,志效古人。僧堂無前後架,旋營齋食,繩床一腳,折以燒斷薪,用繩繫之。每有別制新者,師不許也。住持四十來年,未嘗齎一封書告其檀越。

因有南方僧來,舉問雪峰「古澗寒泉時如何﹖」雪峰云︰「瞪目不見底。」學云︰「飲者如何﹖」峰云︰「不從口入。」師聞之曰︰「不從口入,從鼻孔裏入。」其僧卻問師︰「古澗寒泉時如何﹖」師云︰「苦。」學云︰「飲者如何﹖」師云︰「死。」雪峰聞師此語,讚云︰「古佛古佛。」雪峰因此,後不答話矣。

厥後,因河北燕王領兵收鎮府,既到界上,有觀氣象者奏曰︰「趙州有聖人所居,戰必不勝。」燕趙二王因展筵會,俱息交鋒。乃問︰「趙之金地上士何人﹖」或曰︰「有講《華嚴經》大師,節行孤邈,若歲大旱,咸命往臺山祈禱,大師未迴,甘澤如瀉。」乃曰︰「恐未盡善。」或云︰「此去一百二十里,有趙州觀音院,有禪師年臘高邈,道眼明白。」僉曰︰「此可應兆乎。」二王稅駕觀焉。既屆院內,師乃端坐不起,燕王遂問曰︰「人王尊耶﹖法王尊耶﹖」師云︰「若在人王,人王中尊;若在法王,法王中尊。」燕王唯然矣。師良久中間問︰「阿那個是鎮府大王﹖」趙王應喏︰「弟子。」(緣趙州屬鎮府以表知重之禮)師云︰「老僧濫在山河,不及趨面。」須臾,左右請師為大王說法。師云︰「大王左右多爭交老僧說法。」乃約令左右退,師身畔時有沙彌文遠高聲云︰「啟大王不是者個左右。」大王乃問︰「是什麼左右﹖」對曰︰「大王尊諱多,和尚所以不敢說法。」燕王乃云︰「請禪師去諱說法。」師云︰「故知大王曩劫眷屬俱是冤家,我佛世尊一稱名號,罪滅福生,大王先祖才有人觸著名字,便生瞋怒。」師慈悲非倦,說法多時。二王稽首讚歎,珍敬無盡,來日將迴,燕王下先鋒使聞。師不起。凌晨入院,責師傲兀君侯。師聞之,乃出迎接。先鋒乃問曰︰「昨日見二王來,不起,今日見某甲來,因何起接﹖」師云︰「待都衙得似大王,老僧亦不起接。」先鋒聆師此語,再三拜而去。尋後,趙王發使,取師供養,既屆城門,闔城威儀,迎之入內,師才下寶輦,王乃設拜請師上殿正位而坐。師良久以手斫額,云︰「[HK462-4]下立者是何官長﹖」左右云︰「是諸院尊宿并大師大德。」師云︰「他各是一方化主,若在[HK462-4]下,老僧亦起。」王乃命上殿。是日,齋筵將罷,僧官排定,從上至下,一人一問。一人問佛法,師既望見,乃問︰「作什麼﹖」云︰「問佛法。」師云︰「這裏已坐卻老僧,那裏問什麼法,二尊不並化。」(此乃語之詞也)王乃令止。其時國后與王,俱在左右侍立,國后云︰「請禪師為大王摩頂受記。」師以手摩大王頂,云︰「願大王與老僧齊年。」是時迎師,權在近院駐泊,獲時選地建造禪宮。師聞之,令人謂王曰︰「若動著一莖草,老僧卻歸趙州。」其時竇行軍願捨[HK3233-5]園一所,直一萬五千貫,號為真際禪院,亦云竇家園也。師入院後,海眾雲臻。是時趙王禮奉燕王,從幽州奏到命服,鎮府具威儀迎接,師堅讓不受,左右舁箱至師面前云︰「大王為禪師佛法故,堅請師著此衣。」師云︰「老僧為佛法故,所以不著此衣。」左右云︰「且看大王面。」師云︰「又干俗官什麼事。」乃躬自取衣,掛身上,禮賀再三,師惟知應喏而已。

師住趙州二年,將謝世時,謂弟子曰︰「吾去世之後焚燒了不用淨淘舍利,宗師弟子不同浮俗,且身是幻,舍利何生斯不可也。」令小師送拂子一枝與趙王,傳語云︰「此是老僧一生用不盡底。」師於戊子歲十一月十日,端坐而終。於時竇家園,道俗車馬數萬餘人,哀聲振動原野。趙王於時,盡送終之禮,感嘆之泣,無異金棺匿彩於俱尸矣。莫不高營鴈塔,特豎豐碑,諡號曰「真際禪師光祖之塔」。後唐‧保大十一年孟夏月旬有三日,有學者咨問東都東院惠通禪師,趙州先人行化厥由,作禮而退,乃授筆錄之具實矣。

◎附二︰乃光、船庵合著〈漫談趙州禪〉(摘錄自《現代佛教學術叢刊》{3})

趙州禪要旨
趙州談禪,多稱性之語,悟境與功行擰在一起,教人時有會省處。現從《五燈會元》摘三段上堂法語評述於下。

(其一)如明珠在掌,胡來胡現,漢來漢現。老僧把一枝草為丈六金身用,或丈六金身為一枝草用。佛是煩惱,煩惱是佛。

僧問︰「未審佛是誰家煩惱﹖」師曰︰「與一切人煩惱。」曰︰「如何免得﹖」師曰︰「用免作麼﹖」

「明珠在掌」,即示勿要打失平常心,悟此不昧,在在處處大道自彰,所以胡來胡現,漢來漢現,只此不擬向以達其體,應用則隨緣以現,一枝草可當丈六金身用,丈六金身可當一枝草用,以其適時無礙故,得大自在。無煩惱可斷,「煩惱是佛」故,此言易解,現說「佛是煩惱」,可煞滋疑。如果會得趙州自說座下「八百個作佛漢,覓一個道人難得,覓個闡提人(不受信惑)難得」的話,也就了解到指的是︰將心作佛,則佛成[HK940-3]家,「佛是煩惱」了。

(其二)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內裏座。菩提、涅槃、真如、佛性,盡是貼體衣服,亦名煩惱。實際理地什麼處著,「一心不生,萬法無咎」。

這段上堂法語,正乃將悟境與功行擰在一起了。《趙州語錄》中,直截委悉者以此為最。任何人參看一過,當可了然於趙州禪旨。「三佛不度」,「真佛內裏座」,實為絕妙法喻,雖不離常境,卻不落常情,當與《涅槃經》諸法喻齊觀。三佛不度,真佛內裏坐,合該自度,誰為度者﹖自度即須頓悟,誰為度法﹖如《金剛般若》說的「一切眾生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實無眾生得滅度者」。此四句語極似平常,知涅槃義者類能道之。趙州作如此說,這乃古佛以香餌釣獰龍的手段。有形相的三佛和一般法同歸成壞,自身難保,向外求佛,應歇狂心,唯有情不附物,狂心歇處,是為真佛。如覺得目前猶有小物,有「菩提、涅槃、真如、佛性」可得,可證,成為自己的「貼體衣服」,仍屬「煩惱」邊事,只有於一切境物中、見聞覺知上纖毫不滯,才是個真正道人。「貼體衣服」與「淨地上屙一堆屎」相去幾何﹖有僧問趙州︰「如何是毗盧向上事﹖」趙州答︰「老僧在你腳底。」僧問︰「和尚為什麼在學人腳底﹖」趙州答︰「你原來不知向上事!」這正顯示了「實際理地什麼處著」,這僧執有「向上」一著,只好「委曲」了趙州在他的腳底了。畢竟如何是向上事,只有把高攀毗盧向上的心放下,在這裏趙州又引用了三祖《信心銘》的話,叫做「一心不生,萬法方咎。」用趙州自己的話,就是「納僧家直須坐斷報化佛頭始得」。

(其三)「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才有語言,是揀擇,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裏,是汝還護惜也無﹖

時有僧問︰「既不在明白裏,護惜個什麼﹖」州云︰「我亦不知。」僧云︰「和尚既不知,為什麼卻道不在明白裏﹖」州云︰「問事即得,禮拜了退!」

趙州關於拈提「至道無難,唯嫌揀擇」的法語,這一則外尚有答僧問三則,今一併錄之以供參閱。

僧問︰「『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是時人窠窟否﹖」師(趙州)曰︰「曾有人問我,老僧直得五年分疏不下。」

(僧)問︰「『至道無難,唯嫌揀擇』,如何是不揀擇﹖」師曰︰「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曰︰「此猶是揀擇。」師曰︰「田庫奴,甚處是揀擇﹖」僧無語。

(僧)問︰「『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才有語言是揀擇,和尚如何為人﹖」師曰︰「何不引盡此語﹖」僧曰︰「某甲只念到這裏。」師曰︰「至道無難,唯嫌揀擇。」

趙州拈提或答問引用三祖《信心銘》的語句很多,他只在教人用平常心,直觸目前大道,不得擬心趨向。真實頓悟的直觀功行,關鍵全在防心走入歧路︰所以說「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揀擇全屬慾貪見刺的業識,非明白之智。心地上焰焰空慧,不離當人如今鑒覺,「至道無難」卻也難在於一念鑒覺下打徹一切緣影相之妄,空慧現前,自然心安理得,掃盡憎愛、是非揀擇的妄取妄求之心,則「萬法無咎」無往而不自在。

此處趙州拈提「至道無難,唯嫌揀擇」的法語,完全為學人開示如何提起直觀頓悟的禪祕要旨。可是他只淡淡的說了兩句「才有語言,是揀擇,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裏」。揀擇是憎愛妄心出,明白是虛明自照之智,前者自然必須遣除,即虛明自照之智若墮在虛明裏,還是成病,「老僧不在明白裏」,也正是道出南泉的「心不是佛,智不是道」的心法,佛果云︰「才有是非,是揀擇,是明白,才憑麼會,錯過了也。鐵釘黏堪作何用﹖」又云︰「既不在明白裏,且道趙州在什麼處﹖為什麼卻教人護惜﹖」佛果置這兩問,急須參看它的下落!有學人問趙州「擬向南方學些佛法如何﹖」趙州答︰「你去南方,見有佛處急須走過,無佛處不得住。」學人說︰「與麼,即學人無依也﹖」趙州說︰「柳絮!柳絮!」有佛處無佛處正是學人愛憎所在處,二者不住,虛明自照,在趙州分上還須掃除,而這正是學人「護惜」所在,進一步教他掃除,使成個真正自在人,這是趙州禪「易見難識」處。禪的功夫達到不起愛憎,洞然明白,即心作佛,即智見道,應是參禪的終極目的,是禪人應護惜之處,但是趙州自說「不在明白裏」,還教人「急須走過」,豈不是把參學人最後的命根子也斷了麼﹖所以這個學人完全作不得主,惶恐地說「與麼,即學人無依也」。而趙州就要斷他這有所依住的命根,卻冷峻地諷刺他︰「柳絮!柳絮!」實際趙州是教他於法而無所住,隨處作主去,不是教他成為隨風飄盪的柳絮。

其次,「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是時人窠窟否」這一則,如通過體會了上一則話,也就能會取這窠窟不是別的,還是坐在那明白窠窟裏的問題。趙州說「若與空王為弟子,莫教心病最難醫」,從凡入聖易,即聖入凡難,只仰望毗盧向上事而忘失自己腳底事,是參禪人的通病,所以說「曾有人問我,老僧直得五年分疏不下」。嫌揀擇入聖之路易識,「不坐在明白裏」去作一頭水牯牛,或者如趙州常說自己「是一頭驢」的從聖入凡向異類去難。「一千人萬人盡是覓佛漢子,覓一個道人無」,正是坐此病根。天童正覺頗知此意,謂「明眼的顱得他骨頭出」,禪法商量到此,頗欲無言,天童還寫了一首頌︰「五年分疏不下,一句原無縫罅。只知推過商量,誰信分明酬價。玲瓏的相知,鹵莽的相訝!寧可與曉事人相罵,不可共不曉事人說話。」

第三則學人問「如何是不揀擇」﹖趙州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顯然只是以人位的「坐在明白裏」的話答出了半句,這學人似乎識透而不加肯認,所以說「此猶是揀擇」。趙州喜得面前有個不受惑的人,再放一線,叱之曰「田庫奴,甚處是揀擇﹖」要逼出學人道末後句來,那知面前立的還是個伎死禪和。真是千鈞之弩發向鼷鼠。

第四則答語,似嫌學人不全引《信心銘》四句話,即「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而後二語實前二語的註腳,實際即三藏十二分教,從上祖師千言萬語,都是前二語的註腳,這個學人似乎會,似乎不會,只說「某甲只念到這裏」,趙州似乎許,似乎不許,重念一番──「至道無難,唯嫌揀擇。」雖然是同樣念古人的話,卻大有深淺在。

趙州常說︰「正人說邪法,邪法亦隨正;邪人說正法,正法亦隨邪。諸方難見易識,我者裏易見難識。」以上幾則法語,要窮源究底,正是大不易。

接機的著名公案
以下介紹趙州十個接機的著名公案。此等公案引起禪海波瀾,諸家宗師拈提唱頌者極眾,從這裏可以見到趙州禪的本地風光。

(一)勘破台山婆子
有僧遊五台,問一婆子曰︰「台山路向什麼處去﹖」婆曰︰「驀直去。」僧便去。婆曰︰「好個師僧又怎麼去!」後有僧舉似師(趙州),師曰︰「待我去勘過。」明日師便去,問︰「台山路向什麼處去﹖」婆曰︰「驀直去。」師便去。婆曰︰「好個師又怎麼去!」師歸院,謂僧曰︰「台山婆子為汝勘破了也。」

這個公案,有點蹊蹺麼﹖這婆子對遊方僧問路也那麼道,對趙州也那麼道,趙州並未放線垂[HK4179-6],到底那一點是勘破婆子處﹖臨濟宗師楚圓慈明對一位自許會得雲門禪(其實尚未會得)的慧南拈出「勘破台山婆子」話,慧南因之大悟。茲錄之如下,作為參看此一公案的助緣。

明問︰「脫如汝(慧南)會雲門意旨,則趙州道︰『台山婆子我為汝勘破了也』,且道那裏是他勘破婆子處﹖」南汗下不能答。次日又詣,明垢罵不已。南曰︰「罵豈慈悲法施耶﹖」明曰︰「你作罵會耶﹖」南於言下大悟。作頌曰︰「傑出叢林是趙州,老婆勘破沒來由;而今四海明如鏡,行人莫與路為仇。」呈明,明以手指「沒」字,南為易「有」字,明頷之。

慧南禪師頌子,直下照了通透之至,正表達過得趙州關。問路的僧,一個又一個;指路的婆子,一番又一番;皆「與路為仇」者。趙州一觸,歸院點破,問路指路同時銷落,正爾「有來由」,這即是他為人處。其實趙州雖去觸婆子,婆子並不因之改途易轍,笑看多少禪客平地跌跤,與路為仇。趙州不是此中人,所以說「勘破了也」。真乃浥塵止垢,又著一番精彩。有人說︰「台山婆子,非惟被趙州勘破,亦被這僧勘破」,這是遠路說禪,也「有來由」。還是天童正覺說得好︰「勘破了,老婆禪,說向人前不值錢。」

(二)庭前柏樹子

(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趙州)曰︰「庭前柏樹子。」(僧)問︰「和尚莫將境示人。」師曰︰「我不將境示人。」(僧)曰︰「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曰︰「庭前柏樹子。」

這個公案,因之悟得的大有人在。夾山(名美會,嗣法船子)談禪時曾指出了世間法仔細究理,雖「目前無法」,卻又「意在目前」,佛法也正是這樣。趙州當示人「大道只在目前,要且難[HK3669-17]」,離開目前另覓祖師西來意,離道更遠。「祖師西來意」就是指達摩禪意,和問「佛法大意」同,是當時禪門最流行的話題。而趙州指「庭前柏樹子」,正是教人會取目前的即是,截斷學人別覓佛法的思路。如果說法處沒有柏樹,也指「庭前柏樹子」,那就變成沒有什麼意味的話了。這裏且看以下兩則禪話︰

法眼禪師問揚州光孝院慧覺禪師(趙州弟子,有鐵嘴之稱)︰「近離甚處﹖」覺曰︰「趙州。」眼曰︰「承聞趙州有『庭前柏樹子』話是否﹖」覺曰︰「無。」眼曰︰「往來皆謂︰『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州曰庭前柏樹子。』上座何得言無﹖」曰︰「先師實無此語,和尚莫謗先師好!」

重顯(即雪竇法名,此時未悟)在太陽為知客時,有客舉光孝覺語問曰︰「覺,趙州侍者,眼問『柏樹』因緣,乃言無此語,而眼肯之,其旨安在哉﹖」顯曰︰「宗門抑揚寧有軌轍乎﹖」時有苦行名韓大伯(後出家,即宗上座)侍其旁,[HK3537-4]匿笑去。顯詰其笑故,韓曰︰「笑知客智眼未正,擇法不明。」顯曰︰「豈有說乎﹖」韓對以偈曰︰「一兔橫身當古路,蒼鷹才見便生擒;後來獵犬無靈性,空向枯樁舊處尋。」

檢閱了上兩段古人關於趙州「柏樹子」話的商量,正是趙州說的「大道只在目前」的禪意;不從這裏荐取而別求禪道,就會被韓大伯認為無靈性的獵犬了。參禪的人要鍛鍊成具有蒼鷹擒兔的機智,會取大道,一涉擬向,便觸枯樁。

現在再錄出臨濟宗師五祖山法演禪師把趙州「柏樹子」的死語活用起來的一則禪話,供愛談柏樹子者添些葛藤︰

(法演云)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庭前柏樹子」,怎麼會,便不是了也;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庭前柏樹子」,怎麼會,方始是。

宗杲禪師大大地讚揚了他的師祖法演這樣拈提,說︰「要識五祖師翁麼﹖腦後見腮莫與往來。」(這是當時俗語,指長著這樣骨相的人是非常狡猾的。)正因為法演識得趙州話意。

天童正覺於此公案下有頌,描畫出趙州風神,頌曰︰「岸眉橫雪,河目含秋,海口鼓浪,航舌駕流,撥亂之手,太平之籌。老趙州,老趙州,攪攪叢林卒未休!徒費功夫也造車合轍,本無技倆也塞壑填溝。」

趙州柏樹子,原指目前法教人會取,到後來成了葛藤上樹,纏繞不休,鐵嘴慧覺否定其?趙州有此話,正是深悟趙州禪。

(三)洗[HK4183-6]盂去

(僧)問︰「學人乍入叢林,乞師(趙州)指示!」師曰︰「吃粥了也未﹖」(僧)曰︰「吃粥了也。」師曰︰「洗[HK4183-6]盂去。」其僧忽然省悟。

平常真實語,無過此個公案。「不用安排,自著處所」,這是趙州以本分事接人得力處。不談佛法禪道,只話家常,正指出日常生活不離這個。

現在檢視一下雲門大師對這個公案的著語︰「且道有指示,無指示﹖若言有,趙州向伊道個什麼﹖若言無,這僧為甚悟去﹖」這正是教人如何領會「參話禪」原來作用處,否則,正像宗杲說的「而今諸方有一種瞎漢,往往盡作『洗[HK4183-6]盂話會了』,那不只是埋沒了祖師心而且是認驢鞍作阿爺的下巴了。」

(四)狗子還有佛性也無

(僧)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師曰︰「無。」(僧)曰︰「上至諸佛,下至嗤蟻,皆有佛性,狗子為什麼卻無﹖」師曰︰「為伊有業識在。」又僧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師曰︰「有。」(僧)曰︰「既有,為什麼入這皮袋裏來﹖」師曰︰「知而故犯。」

對趙州這公案,重「無」的多,重「有」的少。從義解說,趙州初答為狗子「有業識在」,所以說牠無佛性;次答狗子雖有佛性,因牠「知而故犯」,所以入皮袋受狗子身,而佛性則未失。但在一般大乘經典,尤其是為禪宗所重視的「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的《涅槃經》所談佛性義,禪的「明心見性」即要見此佛性,今趙州直截地說狗子無佛性,顯然是掃除學人坐在經典裏的知見,指出應直下照了自家的才是,莫數他人寶,使業識習氣逐境現起,把堂堂真佛裝入狗皮袋去也。談有談無,話題不離狗子,而趙州指的卻在學人自己分上,要檢點自家是否「知而故犯」﹖或「有業識在」﹖天童正覺稱這兩則公案是「水上葫蘆,按著便轉」,有頌曰︰

狗子佛性有,狗子佛性無,直[HK4179-6]原求負命魚。逐氣尋香雲水客,嘈嘈雜雜作分疏。平展衍,大鋪舒,莫怪儂家不慎初;指點瑕疵還奪璧,秦王不識藺相如。

狗子佛性公案,初見於承嗣馬祖與南泉為同門的惟寬禪師︰

(僧)問︰「狗子還有佛性否﹖」師(惟寬)云︰「有。」僧云︰「和尚還有否﹖」師云︰「我無。」這也顯得狗子佛性的話題在當時相當流行,趙州話出,更聳動了禪林。

(五)吃茶去
(趙州)問新到(僧)︰「曾到此間麼﹖」曰︰「曾到。」師曰︰「吃茶去。」又問僧,「曾到此間麼﹖」僧曰︰「不曾到。」師曰︰「吃茶去。」後院主問曰︰「為什麼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師召(呼)︰「院主!」主應諾。師曰︰「吃茶去。」

這個公案,影響也大。叢林禪堂初接新學,有吃茶之制,對初到曾到有所分別,趙州破例,都教他們吃茶去,引起院主的懷疑,趙州一併叫吃茶去,直是一具棺材,三個死人。

「趙州茶」話很快由北及南,參看一則有關吃茶公案吧︰

睦州(名道明,濟上宗師)問僧︰「近離甚處﹖」曰︰「河北。」睦曰︰「彼中有趙州和尚你曾到否﹖」曰︰「某甲近離彼中。」睦曰︰「趙州有何言句示徒﹖」僧舉吃茶話,睦乃呵呵大笑曰︰「慚愧!」卻問(僧)︰「趙州意作麼生﹖」(僧)曰︰「只是一期方便。」睦曰︰「苦哉,趙州被你將一杓屎潑了也!」便打。睦卻問沙彌︰「你作麼生會﹖」彌便設拜,睦亦打,其僧往沙彌處問︰「適來和尚打你作什麼﹖」彌曰︰「若不是我,和尚不打某甲。」

這裏睦州為什麼大笑,欣賞趙州以本分接人也;為什麼又道「慚愧」,有嫌於己不如趙州處也。趙州教吃茶原是本分上事,被這個學人解作「只是一期方便」,睦州比作將一杓屎潑在趙州身上而捍衛了趙州禪。

(六)幾被玄殺與不曾眼花

(僧)問︰「如何是玄中玄﹖」師(趙州)曰︰「汝玄來多少時耶﹖」(僧)曰︰「玄之久矣。」師曰︰「闍黎若不遇老僧,幾被玄殺。」

(僧)問︰「如何是毗盧圓相﹖」師(趙州)曰︰「老僧自幼出家,不曾眼花。」(僧)曰︰「豈不為人﹖」師曰︰「願汝常見毗盧相!」

一般涉獵禪道的,將禪道視為學理的研究,那就離了主題,教乘義學座主,從名相淺深分析,層層深入以見真義;宗門禪道實即佛法教乘中提煉出來的最上精義,假祖師西來,給予活潑拈提,實即甚深般若波羅蜜在大心凡夫生活實踐中來體會,不類於教乘義學方便開顯,通過義路。禪道不玄,未離日用生活,偏有人求玄中玄;禪道觸目即是,偏有人離開本分事別求毗盧圓相;於宗門禪道實大遠在。此處致問趙州的兩僧正坐此病,趙州一一與之拈卻。「幾被玄殺」促其警覺;「不曾眼花」,警其勿得捏怪;一個直示,一個婉諷,都是練禪警語。

(七)老僧使得十二時

(僧)問︰「十二時中如何用心﹖」(趙州)曰︰「汝被十二時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時。」乃曰︰「兄弟,莫久立,有事商量,無事向衣[HK4183-6]下坐,窮理好。老僧行&HK2075.7;時,除二時粥飯是雜用心處,除外更無別用心處。若不如是,大遠在!」

這段法語,真乃親切懇到。「使得十二時」這是何等氣概!反覆玩味,當中卻有指示。「雜用心處」是不是「在揀擇裏﹖」「無別用心處」是不是「在明白裏」﹖須高著手眼看,會得如何「使得十二時」。

(八)大道透長安與學人師

問︰「如何是道﹖」師(趙州)曰︰「牆外的。」曰︰「不問這個。」師曰︰「你問那個﹖」曰︰「大道。」師曰︰「大道透長安。」

一問再問真實禪道,一答再答路路透長安之道。問的意圖是離世求菩提之道,答的是直指佛法不離世法,禪道只是常道。

佛果評贊趙州云︰「蓋為他平生無許多般計較,所以橫拈倒用逆行順行得大自在。」也就是說趙州有時裝聾裝癡,卻為人指出衲衣底下事。

另一則公案也是近於詼諧的︰

(僧)問︰「如何是學人師﹖」師云︰「雲有出山勢,水無投澗聲。」(僧)云︰「學人不問者個詩。」師云︰「是你師(詩)不認。」

這僧也許是個詩僧,這兩句煞是好詩,正是這學人吟出來的,也正是這學人用心處,趙州故把「師」作「詩」,點撥禪道在詩人方面就是不離日常用心處的詩心,心外無佛,更覓個什麼師!

(九)趙州四門

問︰「如何是趙州﹖」師曰︰「東門、西門、南門、北門。」

問話的要問趙州禪,趙州知之,卻答以趙州城四門。勿笑問東答西,此正明頭暗頭都合得也。雪竇有「無限輪椎世不開」之句,頌趙州禪一切處不離本分,但一切都是趙州自家的,卻關鎖嚴緊,不露消息,不許常人藉口「平常心是道」,任其亂統胡為。趙州自說︰「老僧在此間三十餘年,未曾有一個禪師到此間。設有來,一宿一食急走過。且趁軟暖處去也。」趙州嚴峻把關,未曾寬假於人;縱有入得關來,也只停留「一食一宿」,正是指出趙州禪「易見難知」處,而一般禪和愛向有施設處覓「軟暖」,趙州是「無施設處」,只是平常。

(十)趙州石橋

師與首座看石橋,乃問首座︰「是什麼人造﹖」(首座)云︰「李膺造。」師云︰「造時向什麼處下手﹖」座無對。師云︰「尋常說石橋,問著下手處也不知。」

(僧)問︰「久向趙州石橋,到來只見掠杓子。」師云︰「闍黎只見掠杓子不見石橋。」(僧)云︰「如何是石橋﹖」師云︰「過來過來。」又云︰「度驢度馬。」

趙州石橋,是我國隋時著名的建築,觀音院離石橋不遠,趙州和首座欣賞了這座橋,問到「造時向什麼處下手」,首座卻無對。世間法也是易見難識,趙州禪也是易見難識,不要輕輕從足底下滑過去才是。

第二則問話學僧直把石橋擬趙州禪,正因為趙州禪易見難識,他看到趙州接人示物只是平常,而「古佛」之譽滿南北,所以提出「只見杓子不見石橋」,趙州把「難識」之處略露端倪,叫他「過來過來」,並說「度驢度馬」,而這學僧卻無下文,埋沒趙州這番婆心。

「尿是小事,須是老僧自去始得」,要見趙州禪也只有自家體會始得,不然,趙州只能替你把尿,卻不能代你撒尿也。

結語

趙州一日示眾云︰「未有世界早有此性;世界壞時此性不壞。」僧問︰「如何是此性﹖」師云︰「五蘊四大。」(僧)云︰「此猶是壞。如何是此性﹖」師云︰「四大五蘊。」

這是趙州談禪宗要原則。「此性」,決不是指什麼有個先天地的東西,可是學佛的人都被這個迷惑住。就教而論,「此性」是指無自性之「性」,諸法從緣生故,皆無自性;無自性故,世界成時不從之而成,壞時不從之而壞,即南泉說的「三界不攝,非過來今」。趙州貴以本分接人,指出此性即是五蘊四大,四大五蘊,離四大五蘊外無成壞相,即五蘊四大以顯緣生無自性之無成壞「性」。趙州從義學的高高峰頂上把「此性」拉入深海海底去,把通向無上涅槃的菩提大道拉入透向人間長安的大道,是一樣手法。他只教人在尋常事物上會道,這是繼承了南泉所力避的「即心即佛」的話,轉而倡導三祖《信心銘》的「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之旨。可是有許多話頭在趙州是隨時隨地信手拈來,於「無施設處」強為施設,如「庭前柏樹子」、「鎮州蘊卜」、「青州布衫」等等,但在異地異時卻成為無意味語,後人反認為這些無意味語上別有玄妙在,而逐漸演變為「看話頭禪」了。總之,趙州談禪貫徹了不離本分事,即貫徹在尋常生活中的「平常心是道」之旨。以下錄他一段話,作為本文結語︰
「老僧此間即以本分事接人。若教老僧隨伊根機接人,自有三乘十二分教接他了也。若是不會,是誰過歟﹖以後遇著作家漢,也道老僧不辜負他;但有人問,以本分事接人。」

〔參考資料〕 《宋高僧傳》卷十一;《祖堂集》卷十八;《景德傳燈錄》卷十;《聯燈會要》卷六;阿部正雄著‧王雷泉、張汝倫合譯《禪與西方思想》第一編;忽滑谷快天《禪學思想史》第三編。… Read the rest

程正:近十年日本学者的中国禅研究成果

内容提要

日本学术界对于中国禅宗史的研究水准之高,早已在世界范围内得到公认。笔者将其始于上世纪初的现代研究划分成四个阶段。在对于前三个阶段作一个简单的回顾之后,笔者将第四阶段——即从1991年至今的十余年中,日本学者撰写的学术专著、论文之题名,以发表年代先后为顺序,做了一个简单的归纳,提供给中国学界同仁。希望能以此促进日中两国学界的学术交流,达到互相交流、互通有无的目的。

勿庸讳言,日本学术界对于中国禅宗史研究所作出的贡献,无疑是极其巨大的。以松本文三郎所著《达磨》(1911年)—一书为标志,日本学术界拉开了中国禅宗史现代研究的帷幕。回顾从1911年至今的九十多年的历程中,以笔者愚见,可以分为以下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从1911年到1925年的十五年。
第二阶段:从1926年到1955年的三十年。
第三阶段:从1956年到1990年的三十五年。
第四阶段:从1991年开始至今。

如果说松本文三郎的《达磨》一书意味着第一阶段的开始,那么忽滑谷快天的《禅学思想史(上)》(玄黄社,1923年)和《禅学思想史(下)》(玄黄社,1925年),就标志着第一阶段的结束。作为第一阶段研究的特点,我们可以注意到:日本学者所使用的研究材料只是,道宣撰《唐高僧传》(667年成立)、流通本《六祖坛经》、道原撰《景德传灯录》(1004年成立)等几部有限的传统传世资料。因此,笔者以《禅学思想史下》的出版之年——1925年,作为划分第一阶段与第二阶段的分界线。

胡适于1930年出版的《神会和尚遗集》,无疑吹响了向第二阶段进军的进军号。铃木大拙开日本学者利用敦煌资料之先河,他于1939年出版了《校刊少室逸书及解说》(安宅佛教文库)一书。在这本书后,他以附录的形式(《达摩的禅法和思想及其他》),首次利用了敦煌资料对达摩的禅法和思想的解明作出了尝试。而宇井伯寿的巨作——禅宗史研究三部曲,即《禅宗史研究》(岩波书店,1939年)、《第二禅宗史研究》(岩波书店,1941年)、《第三禅宗史研究》(岩波书店,1943年),和铃木大拙于1951年出版的《禅思想史研究第二》(岩波书店,1951年)一书,则是整个第二阶段的代表之作。笔者个人认为,第二阶段具有以下特点:

日本学术界已经开始注意到敦煌出土的禅宗文献给历来的禅宗史研究所带来的无法估量的冲击,并且已经开始主动地把敦煌禅宗文献导人禅宗史研究中来。可是,敦煌出土的文献资料的数量极其庞大,被整理校订的,还只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所以,全面运用敦煌禅宗文献来研究中国禅宗史的工作,还只能是停留在点与点的状态。距离初期禅宗史的全貌解明,还有很漫长的路程。

关口真大于1957年出版的《达摩大师的研究》(彰国社)一书,标志着日本学术界对中国禅宗史的研究,由第二阶段迈人了第三阶段。因为,在这本书里,关口真大已经很明显、很自然地运用敦煌出土的禅宗文献资料,来与传统传世资料作对比。敦煌出土的禅宗文献对中国禅宗史研究所具有的宝贵价值,已经越来越受到日本学者们的重视。经过日本学者的不懈努力,《慧能研究》(驹泽大学禅宗史研究会,大修馆书店,1978年)、《敦煌佛典和禅》(榇原寿雄、田中良昭编:《讲座敦煌8》,大东出版社,1980年)、田中良昭《敦煌禅宗文献的研究》(大东出版社,1983年)、铃木哲雄《唐五代的禅宗——湖南·江西篇》(大东出版社,1984年)、铃木哲雄《唐五代禅宗史》(山喜房佛书林,1985年)、石井修道《宋代禅宗史的研究》(大东出版社,1987年)等等,一大批足以称之为各个专门领域的代表之作的优秀作品,应运而生。

回顾整个第三阶段,应该不难看出:流散于世界各地的已知的敦煌文献,经过以中国、日本为首的各国学者们的不懈努力,陆续被整理归类,并从中发现了大量在中国大陆已经散佚的珍贵资料。显然,这些资料成了推动中国禅宗史研究的起爆剂,日本学者已经纯熟地运用它们,去尝试着解明那一段已经无人知晓的初期禅宗史,并取得了飞跃性的进展。柳田圣山的《初期禅宗史书的研究》(法藏馆,1967年)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佳作。对于敦煌遗书中的禅宗文献的研究,也由研究初期的点,进而连成线,再而发展成面,而至全面收获。田中良昭的《敦煌禅宗文献的研究》就标志着当代有关禅宗文献的综合研究的最高水平。

正是通过这些前辈学者忘我献身的努力,整个中国禅宗史的研究,在现存已知资料的前提下,其框架结构已经近乎完成,甚至让人感到已臻极限。正是根据上述三个阶段的研究状况,从而决定了始于1990年第四阶段的研究方向与特征。依笔者愚见,第四阶段主要具有以下三个显著的特征:

(1)立足于现存的研究架构,在不断完善现有的学说的同时,也向纵深和横向发展。例如:试图解明成为禅宗思想源头的经典;给日后日本禅宗所带来的影响;与中国的其他宗教的关系等等。

(2)立足于现存的研究架构,进一步合理化,更细致地分门别类,总结归纳,为后来学者提供方便,也更便于被一般民众接受。例如:有关禅宗史研究的工具书、入门书的编撰;禅宗语录的现代语翻译等等。

(3)通过对现存资料的更慎密地研究,对学术界的定论提出质疑,从新的不同的视点出发,来重新审视禅宗历史;或是从批判的角度,对禅宗思想乃至佛教整体,提出批判。
为了便于中国学者对于日本当前的研究状况和动向,能够有一个比较直观的了解,下面就将笔者所收集到的,日本学者们在1991年以后至今的十几年中的主要论著、论文,按照年代顺序排列如下。基本收录原则是:研究专著部分,不收录属于学者论文集类型的单部作品;而学术论文部分,将收录范围限定于中国禅宗史,特别是初期部分。
(一)研究专著

1993年
椎名宏雄:《宋元版禅籍的研究》,《学术丛书禅佛教》,大东出版社。
古田绍钦:《禅入门》,《佛教人门系列》,春秋社。
阿部肇一:《禅宗社会和信仰——续中国禅宗史的研究》,近代文艺社。

1994年
田中良昭编:《禅学研究入门》,大东出版社。
松本史朗:《禅思想的批判性研究》,大藏出版。

1997年
高崎直道、木村清孝编:《新佛教的兴隆——东亚的佛教思想Ⅱ》,《东亚佛教丛书》第3卷,春秋社。
印顺著、伊吹敦译:《中国禅宗史——禅思想的诞生》,山喜房佛书林。
冲本克己:《禅思想形成史的研究》,花园大学国际禅学研究所《研究报告》第5册。

1999年
铃木哲雄:《中国禅宗史论考》,山喜房佛书林。
柳田圣山:《禅佛教的研究》,《柳田圣山集》第1卷,法藏馆,论文再录。
柳田圣山:《初期禅宗史书的研究》,《柳田圣山集》第6卷,法藏馆,复刻版本。

2000年
何燕生:《道元和中国禅思想》,法藏馆。
西口芳男:《(禅门宝藏录)的基础性研究》,花园大学国际禅研究所。

2001年
永井政之:《中国禅宗教团和民众》,内山书店。
伊吹敦《禅的历史》,法藏馆。
柳田圣山:《禅文献的研究》上,《柳田圣山集》第2卷,法藏馆,论文再录。

2002年
铃木哲雄:《宋代禅宗的社会性影响》,山喜房佛书林。

2003年
田中良昭编:《{宝林传)译注》,内山书店。

(二)学术论文

1991年
田中良昭:《敦煌本{六祖坛经)诸本的研究》,《松冈文库研究年报》第5号。
小川隆:《荷泽神会其人与其思想》,花园大学《禅学研究》第69号。
伊吹敦:《北宗禅的新资料——有关被视为金刚藏菩萨撰的{观世音经赞)和(金刚般若经注)》,《禅文化研究纪要》第17号。
伊吹敦:《有关(大乘五方便)的诸本——从文献的变迁看北宗思想的展开》,《南都佛教》第65号。

1992年
古贺英彦:《关于敦煌本{六祖坛经)的心偈》,花园大学《禅学研究》第70号。
伊吹敦:《{顿悟真宗金刚般若修行达彼岸法门要诀)和荷泽神会》,三崎良周编《日本·中国的佛教思想和其展开》,山喜房佛书林。
伊吹敦:《关于{顿悟真宗金刚般若修行达彼岸法门要诀)》,《宗教研究》第65卷第4号。
伊吹敦:《有关(大乘开心显性顿悟真宗论)的依用文献》,《印度学佛教学研究》第41卷第1号。
伊吹敦:《从{般若心经慧净疏)的改变看北宗思想的展开》,《佛教学》第32号。
伊吹敦:《摩诃衍和{顿悟大乘正理诀)》,《东洋哲学论丛》创刊号。
伊吹敦:《摩诃衍禅师与“顿悟”》,《禅文化》第146号。
河合泰弘:《北宗禅和五方便》,《曹洞宗宗学研究》第34号。

1993年
椎名宏雄:《北宗禅的戒律问题》,《戒律的问题》,溪水社,修改论文再录。
松本史朗:《{金刚经解义)和神会》,《驹泽大学禅研究所年报》第4号。
古贺英彦:《{坛经)杂识》,花园大学《禅学研究》第71号。
伊吹敦:《关于(心王经注)的成立》,《印度学佛教学研究》第42卷第1号。
伊吹敦:《有关(心经)的思想》,《亚洲的文化和思想》第2号。
伊吹敦:《{心王经)的复原——根据汉文断片和粟特语译文》,《亚洲的文化和思想》第2号。
伊吹敦:《关于{心王经)——被译成粟特语的禅系伪经》,《驹泽大学禅研究所年报》第4号。
村上俊:《关于云门》,《禅文化研究所纪要》第19号。
河合泰弘:《(北宗五方便)和神会》,《曹洞宗宗学研究》第35号。

1994年
石井修道:《南宗禅的顿悟思想的展开——从荷泽神会到洪州宗》,《禅文化研究所纪要》第20号。
椎名宏雄:《真歇清了撰述的新出资料四种》,《曹洞宗宗学研究》第36号。
冲本克己:《禅和五戒》,《松冈文库研究年报》第8号。
古贺英彦:《(六祖坛经)研究枝谈》,《佛教史学研究》第37卷第1号。
古贺英彦:《初期禅宗的祖统说与{北山录)》,《佛教学研讨》第60号。
伊吹敦:《关于{达磨大师三论)与{少室六门)的成立》,《印度学佛教学研究》第43卷第1号。
伊吹敦:《{达磨大师三论)与(少室六门)的成立与流布》,《亚洲的文化和思想》第3号。
村上俊:《“无心”的周边:与顿悟相关联的部分》,《禅文化研究所纪要》第20号。

1995年
椎名宏雄:《{禅林宝训)诸版之系统》,《印度学佛教学研究》第44卷第1号。
冲本克己:《有关{顿悟大乘正理诀)序文》,《花园大学文学部研究纪要》第27号。
石井公成:《穿透石壁的修禅者与被画于壁上的图——有关壁观的原意》,《佛教学》第37号。
古贺英彦:《{坛经)敦煌本的传法偈》,花园大学《禅学研究》第73号。
伊吹敦:《敦煌本{坛经)的形成——慧能的原思想和神会派的发展》,《亚洲的文化和思想》第4号。
伊吹敦:《敦煌本{坛经)的形成》,《印度学佛教学研究》第44卷第1号。
村上俊:《佛性的问题:与顿悟相关联的部分》,《禅文化研究所纪要》第21号。

1996年
椎名宏雄:《天顺本{菩提达摩四行论)的资料价值》,《曹洞宗宗学研究》第38号。
椎名宏雄:《天顺本{菩提达摩四行论)》,《驹泽大学佛教学部研究纪要》第45号。
中岛龙藏:《慧可和向居士的往复书简——初期禅宗思想的课题》,《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第131册。
古贺英彦:《顿悟的考察·辩宗论》,花园大学《禅学研究》第74号。
伊吹敦:《围绕(金刚经解义)的成立》,《印度学佛教学研究》第45卷第1号。

1997年
椎名宏雄:《{心赋)与{注心赋)的诸本以及系统》,《驹泽大学佛教学部论集》第28号。
石井修道:《禅系的佛教》,《新佛教的兴隆——东亚的佛教思想Ⅱ》,《东亚佛教丛书》第3卷,春秋社。
石井修道:《{宗门统要集)与(碧岩录)》,《印度学佛教学研究》第46卷第1号。
冲本克己:《初期禅宗的戒观》,《松冈文库研究年报》第11号。
冲本克己:《有关(七祖法宝记)》,花园大学《禅学研究》第75号。
冲本克己:《有关{禅策问答)》,《禅文化研究所纪要》第20号。
古贺英彦:《敦煌本(坛经)研究杂记》,花园大学《禅学研究》第75号。
伊吹敦:《南宗禅的诞生》,《新佛教的兴隆——东亚的佛教思想Ⅱ》,《东亚佛教丛书》第3卷,春秋社。
伊吹敦:《有关由最澄传来的初期禅宗文献》,《禅文化研究所纪要》第23号。
伊吹敦:《再论{心王经)的成立》,《东洋大学文学部纪要》第50号。
伊吹敦:《(金刚经解义)的诸本的系统和古形的复原》,《亚洲的文化和思想》第6号。

1998年
田中良昭:《(神会塔铭)和{侯莫陈寿塔铭)的出现及其意义》,《禅文化研究所纪要》第24号。
椎名宏雄:《金藏本(景德传灯录)的性格》,《曹洞宗宗学研究》第40号。
椎名宏雄:《{马祖四家录)的诸本》,《禅文化研究所纪要》第24号。
椎名宏雄:《{佛祖三经注)的成立与诸本》,《印度学佛教学研究》第47卷第1号。
石井修道:《大慧宗杲的看话禅与“磨砖作镜”的话头》,《驹泽大学禅研究所年报》第9号。
冲本克己:《有关求那跋摩》,《印度哲学佛教学》第13号。
古贺英彦:《神会及其之后的灯史》,《佛教史学研究》第41卷1号。
中岛龙藏:《有关所谓{二入四行论长卷子)杂录第一——初期禅宗思想的课题》,《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第135册。
伊吹敦:《围绕{曹溪大师传)的成立》,《东洋的思想和宗教》第15号。
伊吹敦:《从初期禅宗文献中看禅观的实践》,《禅文化研究所纪要》第24号。
小川隆:《宗密传法世系再考》,《禅文化研究所纪要》第24号。
衣川贤次:《{祖堂集)札记》,《禅文化研究所纪要》第24号。
松冈由香子《达摩的坐禅》,《禅文化研究所纪要》第24号。

1999年
椎名宏雄:《北京版(中华大藏经)所收禅籍的资料价值》,《曹洞宗宗学研究》第41号。
伊吹敦:《初期禅宗中的(金刚经)》,《金刚般若经的思想性研究》,春秋社。
伊吹敦:《慧可与慧哿》,《印度学佛教学研究》第48卷第1号。
伊吹敦:《有关几种被归于慧能的{金刚经)的注释书》,《金刚般若经的思想性研究》,春秋社。

伊吹敦:《有关菩提达摩的{楞伽经疏)》上,《东洋大学文学部纪要》第51号。
斋藤智宽:《唐五代宋初的禅思想中的无情佛性、说法说》,《东洋学》第81号。

2000年

田中良昭:《禅宗东西祖统说考——围绕柳田圣山先生的{禅宗东西祖统对照表)》,花园大学《禅学研究》第79号。
田中良昭:《初期禅宗中的绝观、无心、无念的系谱》,《平井俊荣博士古稀记念论集三论教学和佛教诸思想》,春秋社。
石井修道:《围绕“拈华微笑”话头的成立》,同上。
石井修道:《围绕{大梵天问佛决疑经)》,《驹泽大学佛教学部论集》第31号。
椎名宏雄:《{宝林传)的异本》,《印度学佛教学研究》第49卷第1号。
冲本克己:《禅与三论》,《平井俊荣博士古稀记念论集 三论教学和佛教诸思想》,春秋社。
古贺英彦:《楞伽宗杂考》,荒牧俊典编《北朝隋唐中国佛教思想史》,法藏馆。
古贺英彦:《(楞伽经)的如来藏说与{大乘起信论)》,《禅文化研究所纪要》第25号。
石井公成:《粱武帝撰{达摩碑文)的再探讨(一)》,《驹泽短期大学研究纪要》第28号。
石井公成:《粱武帝撰《达摩碑文》的再探讨(二)》,《驹泽短期大学佛教论集》第6号。
石井公成:《{二人四行论)的再探讨》,《平井俊荣博士古稀记念论集 三论教学和佛教诸思想》,春秋社。
石井公成:《随缘的思想》,荒牧俊典编《北朝隋唐中国佛教思想史》,法藏馆。
伊吹敦:《禅宗的登场和社会性反响——从{净土慈悲集)看北宗禅的活动及其反响》,《东洋学论丛》第25号。
伊吹敦:《慧可和(涅槃论)》(上),《东洋学研究》第37号。
伊吹敦:《有关菩提达摩的{楞伽经疏)》(下),《东洋大学文学部纪要》第52号。
小川隆:《胡适博士的禅宗史研究》,《驹泽大学禅研究所年报》第12号。
西口芳男:《上图一三八V佛教问答与{顿悟真宗论)》,《禅文化研究所纪要》第25号。
井上克人:《初期禅宗中的本觉性思惟——{大乘起信论)和初期禅宗的立场》,《(大乘起信论)的研究》,关西大学东西学术研究所。
丘山新、衣川贤次、小川隆:《{祖堂集)牛头法融章疏证——{祖堂集)研究会报告之一》,《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第139册。
松原朗、衣川贤次、小川隆:《{祖堂集)鸟窠和尚章和白居易——(祖堂集)研究会报告之二》,《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第140册。
广田宗玄:《有关大慧宗杲的{辨邪正说)》(上),花园大学《禅学研究》第78号。
斋藤智宽:《{景德传灯录)中的禅之构造》,同上。

2001年

田中良昭:《神会研究与敦煌遗书——附录  神会研究著作目录》,《驹泽大学禅研究所年报》第12号。
田中良昭:《{二人四行论)文献研究史》,《圣严博士古稀纪念论集  东亚佛教的诸问题》,山喜房佛书林。
石井修道:《{四马)考》,《驹泽大学佛教学部研究纪要》第59号。<
石井修道:《“四禅比丘”考》,《驹泽大学佛教学部论集》第32号。
石井公成:《祖师禅的源流——以老安碑文为线索》,花园大学《禅学研究》第80号。
土屋昌明、衣川贤次、小川隆:《懒残(乐道歌)考》,《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第141册。
伊吹敦:《慧可和{涅架论)》(下),《东洋学研究》第38号。
斋藤智宽:《{传法宝纪)的精神》,《集刊东洋学》。
广田宗玄:《有关大慧宗杲的(辨邪正说)》(下),花园大学《禅学研究》第79号。

2002年

田中良昭:《{圣胄集)的历史性性格——坛法仪则本(圣胄集)和宝林传本{圣胄集)》,《驹泽大学佛教学部研究纪要》第60号。
石井公成:《{秀禅师七礼)试论顺物与普敬的关系》,《驹泽短期大学研究纪要》第30号。

2003年
石井公成:《禅宗的先驱——求那跋摩三藏的传记和遗偈》,《田中良昭博士古稀纪念论集 禅学研究的诸相》,大东出版社。
石井公成:《从老安碑文看中国禅的思想性诸问题》,《东洋文化》。

另外,关于部分刊载论文的简单介绍,请参看上海龙华寺主办《华林》第3期的拙稿——《日本学术界对于初期中国禅宗史的研究历程》一文。

[程正,1971年生于上海,1993年赴日留学,现为日本驹泽大学大学院佛教学专攻博士后期课程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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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诗歌境界 第三章 临济宗禅诗

作者:吴言生

禅宗自菩提达摩六传至慧能,下出南岳怀让、青原行思二位巨匠,南岳之下经马祖道一、百丈怀海、黄檗希运传至临济义玄?~867。义玄于唐宣宗大中八年854住镇州临济院,接化徒众,大振禅道,以机锋峻峭著称当世,遂成临济宗。义玄之法嗣有兴化存奖、三圣慧然等22人。存奖之下,经南院慧颙传至风穴延沼,延沼传首山省念,省念门人有叶县归省、谷隐蕴聪、广慧元琏、汾阳善昭、承天智嵩等。归省门下有浮山法远等。善昭门下有石霜楚圆、琅岈慧觉、大愚守芝、法华全举等。楚圆传黄龙慧南与杨岐方会,创黄龙派、杨岐派。唐末之后,临济宗风大兴,因此禅宗史上公认南岳为曹溪禅法的正统。

临济以惊雷迅霆式的棒喝言句,开创了临济宗,是禅宗自菩提达摩、六祖慧能以来,发展到高度的产物,汲取教乘精英,结合世间实际,汇成般若大海第一智声,“全提祖佛正令,高标顿悟功行,诸家皆逊一筹”。乃光《临济禅初探》,见《禅学论文集》第2册第145页,,《现代佛教学术丛刊》第3册。 临济宗禅人龙象辈出,禅语极富诗意。临济宗经常运用诗偈作为示法时之酬答。如延沼拜谒镜清,与镜清的问答中,禅韵诗情,汩汩流涌,深为镜清激赏《五灯》卷11《延沼》;全举喜以诗偈表达悟境,游方每到一处,辄有诗偈相呈,如:

到公安远和尚处,安问:“作么生是伽蓝?”师曰:“深山藏独虎,浅草露群蛇。”曰:“作么生是伽蓝中人?”师曰:“青松盖不得,黄叶岂能遮。”曰: “道甚么?”师曰:“少年玩尽天边月,潦倒扶桑没日头。”

到大愚芝和尚处,愚问:“古人见桃花意作么生?”师曰:“曲不藏直。” 曰:“那个且从,这个作么生?”师曰:“大街拾得金,四邻争得知?”曰: “上座还知么?”师曰:“路逢剑客须呈剑,不是诗人不献诗。”曰:“作家诗客!”师曰:“一条红线两人牵。”曰:“玄沙道,谛当甚谛当,敢保老兄未彻在,又作么生?”师曰:“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曰:“却是。”师曰: “楼阁凌云势,峰峦叠翠层。”《五灯》卷12《全举》

善昭与学僧的对答,也大量地运用了诗偈《五灯》卷11《善昭》。而在临济宗禅人中全部借诗作为示法酬答的,当数临济与凤林的问答为典型:

到凤林。林曰:“有事相借问,得么?”师曰:“何得剜肉作疮。”林曰: “海月澄无影,游鱼独自迷。”师曰:“海月既无影,游鱼何得迷?”林曰: “观风知浪起,玩水野帆飘。”师曰:“孤蟾独耀江山静,长啸一声天地秋。” 林曰:“任张三寸挥天地,一句临机试道看?”师曰:“路逢剑客须呈剑,不是诗人不献诗。”林便休。师乃有颂曰:“大道绝同,任向西东。石火莫及,电光罔通。”《五灯》卷11《义玄》

禅宗诗歌的象征体系核心范畴之一是本体与作用。在这组对答中,凤林以 “事”发难,象征作用;临济对以不得剜肉作疮,比喻本体圆满自足,任何言句都是对其完整性的破坏。凤林以月象征本体或自性,明月晶莹圆亮,象征般若智慧本体,没有任何烦恼的影子。但水底的游鱼却偏偏迷失,象征人们执幻为实,认假成真,在空明的境界里迷失了自己。临济把断封疆:海月既无影,游鱼不会迷。所谓迷失,不过是自心的分别而已。凤林继续设下陷阱:自性虽无形象,但毕竟要通过作用、物象来反映,犹如风生浪起,水荡船飘,这是要将临济往由现象体认本体的知见方向去引。临济心中了然,昂然不顾,谓彻悟之时,心镜如朗月高悬,山河澄明渊静。长啸一声,天地萧瑟。刊落繁华,俯仰自得于了悟的空明之境。杜松柏《禅学与唐宋诗学》黎明文化公司1976年版第210页:“本体与现象界合一时,如月投光照于海中,既无迹象,游鱼喻求道者,犹自执象求禅,迷头认影,故云:‘海月澄无影,游鱼独自迷’也。临济深知凤林问语之意,夫自性遍周沙界,既无形象,自应无遮无蔽,求道者应无迷失,故云: ‘海月既无影,游鱼何得迷’也。……由体起用,属于见知,而悟入本体,自见本性,见孤轮独照,不为色界所蔽,则言语道断,心神处灭,可自体会,而不可知解,不可以此绝对境界示人,故云:‘孤轮独照江山清,自笑一声天地惊。’” 可备一说。 凤林犹不甘心,说纵使临济舌头放光,秀句辉腾天地间,但临机之时,不妨试着形容。临济当即再次将之截断:禅机应对,似剑客过招,如诗人酬对。剑为知己舞,诗逢会人吟。悟境不同,不可随便说;悟境相似,未说已全说。凤林此时不得不偃旗息鼓。而临济意犹未已,又作一颂,谓绝对本体,洒洒落落。意识不能到,言句不能传。无征兆,无迹象,非前非后。对于它要用悟心来直觉观照,否则纵是石火电光的迅疾,也难以透达!

这则禅话体现了临济宗禅人深厚的禅学修养和诗学修养。临济宗禅人师徒应对,单刀直入,机锋峻烈,用疾雷破山的逼拶手段粉碎疑情,与曹洞宗之“默照暗推”迥异。《人天眼目》卷2谓:“临济宗者,大机大用,脱罗笼,出窠臼,虎骤龙奔,星驰电激。转天关,斡地坤,负冲天意气,用格外提持。卷舒擒纵,杀活自在。”临济宗禅人创作了大量的禅诗,作为表达大机大用、感悟宇宙人生的载体。本章分纲宗诗、禅髓诗、颂古诗三类来加以探讨。

一、纲宗诗

探讨某一宗派的禅诗,了解该宗的根本思想是基本前提。禅宗一花五叶,叶叶不同,五家七宗,各有各的宗风,即纲宗。为了表达纲宗,禅宗各家都创作了数量可观的纲宗诗。临济宗的纲宗诗也很有特色。与一味剿绝破除打风打雨的德山棒不同,临济宗禀持杀活统一的般若利剑,破中有立,擒纵与夺,建立起一系列的接机方法、语言观念、门庭施设。其中,最著名的有“三玄三要”、“四料简”、“四喝”、“四照用”等。

1.三玄三要

“三玄三要”是临济宗重要的应机艺术,表现了临济宗对语言的神妙运用和对真如的直觉领悟。临济谓:“大凡演唱宗乘,一句中须具三玄门,一玄门须具三要。有权有实,有照有用。”《临济录》临济与其他禅宗祖师一样,认为约定俗成的语言,形成了指义定势,这种定势有很大的片面性,不能用来表达自性的圆满大全。常规的、可知解的、逻辑的语言文字,不能指陈超常的、超智的、内证的禅悟体验。所以在使用文字时,为避免陷于知见窠臼,必须对之进行创造性的运用,要通过语言消解语言,回归于得意忘言、泯思绝虑的前语言境域。这种回归有三个层次,即“三句”:

临济曰“山僧今日见处,与祖佛不别。若第一句中荐得,堪与祖佛为师。若第二句中荐得,堪与人天为师。若第三句中荐得,自救不了。”僧便问:“如何是第一句?”师曰:“三要印开朱点窄,未容拟议主宾分。”曰:“如何是第二句?”师曰:“妙解岂容无著问,沤和争负截流机。”曰:“如何是第三句?” 师曰:“但看棚头弄傀儡,抽牵全藉里头人。”《五灯》卷11《义玄》

“第一句”是存在于言语以前的真实意味,是前语言境域。“三要”,指蕴含于三玄之中的接机方法。“印开”,指一念顿悟,心花顿发,开显佛心而至成佛。感悟真如,好像用蜡印印泥,正印之时,印痕宛然,却非耳目、思量所能及;但印的过程极其迅疾,印开之时,同时也是蜡印朱点皆坏之时,此时已偏离禅悟之境。“未容拟议主宾分”,正印之时,不容思量计度、立宾立主。真如触目现成,不落知解,超言绝相。稍作思量计度,即分宾分主,失去绝对,落入相对。

“第二句”具体说明真佛之绝对,是对“第一句”真佛具现的悟解领会。它一似“前三三,后三三”禅机,不容询问计较,连善于发问的无著菩萨也无由置喙,虽有妙解,也只能心领神会,岂容形诸笔墨,有问有答?只要运用任何方便 沤和,梵语upāya之音译,意为方便,就不是“截流机”,不能像大象渡河那样,顿断烦恼之流,立地解脱。此句已是用语言文字来绕路说禅,因指见月,尚不失为人天之师。透达了第二句之旨,就是要获得非思量的顿悟,迈向第一句与佛祖为师的彻悟境界。

“第三句”是专对不通第一、二句的钝根求道者而设立的各种方便法门,就像傀儡师所显现的神头鬼面一样。在第三句中得到悟解,已非上根利器。他们主宰不了自己,随人舌根转,胶葛于言句,好似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傀儡。

“三句”是临济接引各种根器的禅者所运用的语言魔方,大根利器者,不待思量便可心开意解;小根钝器者,搜索枯肠仍然不得其窍。临济运用的是直截顿悟的第一句,期待的是超宗越格的第一人。对此,慈明《三句颂》云:

第一句,天上他方皆罔措。俱胝颠倒论多端,巍巍未到尼俱树。

第二句,临济德山涉路布。未过新罗棒便挥,达者途中乱指注。

第三句,维摩示疾文殊去。对谈一默震乾坤,直至如今作笑具。《古尊宿》卷11

“第一句”,是存在于言语之前的真实意味,所以天上人间都难以晓会。其机用,如同末山尼了然与俱胝的对答。俱胝初住庵时,有尼名实际前来,戴笠执锡,绕俱胝三匝说:“道得即脱笠。”三度发问,俱胝皆不能答。尼师走后,俱胝愧咎交加,感叹“滥处丈夫之形,而无丈夫之用”《祖堂集》卷19《俱胝》。尼师绕行,无言而其声如雷;俱胝哑口,无语而心绪纷飞。俱胝思量计较,不能直下会取,败象呈露,所以枉为粗蠢的男子,竟不及慧悟通灵的尼师。

“第二句”,电光石火,奔流度刃。临济喝德山棒,虽则棒如骤雨,喝似奔雷,机锋峻烈,仍然不离方便法门,流于语言路布。德山小参示众:“今夜不答话,问话者三十棒。”时有一僧出来礼拜,德山便打。僧说:“我话还未问,和尚因甚么打我?”德山说:“你是什么地方人?”僧人答:“新罗人。”德山说: “未跨船舷,就该吃三十棒!”《五灯》卷7《宣鉴》未跨船舷时,是还没有起心动念之时。在此之时即毫不容情地予以棒击,意在粉碎其迷情,扼断其意识的萌芽。若对此机锋加以臆测,纵使说得头头是道,也仍落在半途,未为彻悟。

“第三句”是方便法门,已非禅门顿悟。维摩诘示疾,文殊遵佛旨意前去探问,两人对谈大乘佛法,随行诸位菩萨各各谈论“不二法门”,当文殊问到维摩诘时,维摩诘默然无语。佛教史上称维摩一默,如雷震乾坤。在无言之中,有滔滔雄辩。维摩一默表达了禅宗离言绝相、注重内证的美学范式,但在楚圆看来,不管这一默是如何的意蕴丰厚,既然是在“对谈”基础上的一默,仍只堪付诸一笑。

临济三句虽然形式上有或深或浅的不同,但临济的用意,是让人会取“第一句”。楚圆之颂,也是让人领会“第一句”。因此,在颂“第二句”、“第三句” 时,纵然拈取的禅机向来为禅宗所激赏,拈取的对象是本宗宗主和禅宗所普遍崇仰的维摩诘,也坚决予以破除,以使学人跨越第二句、第三句,契会第一句。

按照临济宗禅人的解释,“三玄”是指体中玄、句中玄、玄中玄《禅林僧宝传》卷12《荐福古》。“体中玄”是用发自真实心体的一般性语句,来显露真实之理,显示玄中之体。《五家宗旨纂要》卍续藏第114册:“因言显理,以显玄中之体,虽明此理,乃是机不离位故。”参学者虽然能够感知本体,但机用还粘滞在悟的境域“位”,尚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因而必须将之破除,无所执着,以言说显示一切皆空。

“句中玄”指使用语意不明确的巧言妙说,不拘泥于语言本身,但能显示玄妙之理,已经进入了相对自由的境界。《五家宗旨纂要》:“如张公吃酒李公醉。前三三,后三三。六六三十六,其言无意路。虽是体上发,此一句不拘于体故。”

“玄中玄”是语言虽然出自心体,却又离于心体,启迪参禅者不拘泥于语言的表象,而要体味言外言,意外意。《五家宗旨纂要》:“如赵州答庭柏话。此语于体上又不著于体,于句中又不著于句。妙玄无尽,事不投机。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言语发自真体,既显示真如本体,又不粘着于真如本体;句子有所表达,却又不明确说出。参禅者对言句的体会,犹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不即不离,已经进入绝对自由的境域。

“三玄”的宗旨,与“三句”一样,同样是为了引导学人进入前语言境域。在“三玄”之中,又各有“三要”,由此形成临济宗大冶无方、奇变叵测的接机方法。《人天眼目》卷1载善昭颂三玄三要偈:

第一玄,照用一时全。七星常灿烂,万里绝尘烟。

第二玄,钩锥利更尖。拟议穿腮过,裂面倚双肩。

第三玄,妙用具方圆。随机明事理,万法体中全。

第一要,根境俱忘绝朕兆。山崩海竭洒飘尘,荡尽寒灰始得妙。

第二要,钩锥察辨呈巧妙。纵去夺来掣电机,透匣七星光晃耀。

第三要,不用垂钩并下钓。临机一曲楚歌声,闻者尽教来返照。

三玄三要事难分,得意忘言道易亲。一句明明该万象,重阳九日菊花新。

“第一玄”,“照”,是自性本体的观照功能。“用”,是自性的妙用。有照有用,即体用圆融,正偏不二。这种境界,好似灿烂光明的七星宝剑,斩尽痴迷妄念,使乾坤绝点尘,心国无烟雾,般若智光辉赫映现。《五灯》卷13《守澄》:“问:‘不落干将手,如何是太阿?’师曰:‘七星光彩耀,六国罢烟尘。’” 第一玄首破我法二执,“亲嘱饮光前”《汾阳录》卷上颂第一玄,以言说显示一切皆空,应无所执着的道理。

“第二玄”,如钩似锥,锐不可当。喻真如佛性在本质上“绝相离言筌” 《汾阳录》卷上颂第二玄,只有摒落拟议,才能契证真如本体。如果拟议寻思,当下即被钩锥穿腮,割裂面门,而丧身失命。

“第三玄”,妙用无端,能方能圆。此时,内理外用,皆随缘而明,极尽言说的玄妙。心灵如同明镜,遍照万法,无一遗漏,因为这一切都在自性本体中,是自性生出的万法。此时已进入绝对自由之境。

“第一要”,根境俱忘,将主观和客观扫荡无余。“根”指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境”指色、声、香、味、触、法六境。我执如山高海深,必须将它粉碎,使山崩海竭,才可使心如死灰。但静云止水中,仍须有鸢飞鱼跃的气象。如果耽于寒灰心态,即粘着于空境,仍有“朕兆”,所以必须连这“寒灰”也要荡尽,将空再空掉。

“第二要”,指师家在使用各种粉碎学人疑情妄念的“钩锥”之时,要详加察辨,随机应变,能杀能活,不著言句,对机才愈加巧妙。“纵去”指放行, “夺来”是把住。纵去夺来,机如掣电。七星宝剑虽处匣中,却光辉显耀。言未出口,已意味无穷。

“第三要”,师家通过山崩海竭、纵去夺来种种施设之后,学人自明本心,师家不再使用固定的垂钩下钓的方法,而是随机妙用,如同唱一曲楚歌即还乡之曲,使听闻之人,回光返照,归于精神故乡,明心见性,直下悟入。

“三要”与“三玄”紧密配合:第一要,摈弃一切客观事物,在破相上下功夫,不离正面语言;第二要,随机应变,不执着于言句,灵活运用,进入玄境;第三要,随机发动,返照一心。即使有所言说,也必须超越肯定、否定、非肯定、非否定等具体形式。

“三玄三要”是临济所独创的禅法之一,对它的理解历来见仁见智。临济创立三玄三要的要旨,是教人在言语之前证悟。一句话中有玄有要,就是活语。不领会这个根本要旨,而在三玄三要的具体名目上迷指忘月,搬弄数字凑合三三,不啻是蝇钻故纸。因此,在分别吟诵了三玄三要之后,汾阳又担心人们对它作支离片面的理解,便随说随扫,作了首总颂,申明“三玄三要事难分”,说“三玄三要”原本是一,强分为三,只是接引修行者体证大道的方便。条条大路通长安,虽则途径不同,旨归无二。所以不能执着于三玄三要的名目,更不能执着于对三玄三要的各种解释。《林间录》卷下说:“三玄之设,本犹遣病,故达法者贵其知意。知意则索尔虚闲,随缘任运。”禅者要当下泯除知见,契悟本来,得意忘言,领会“三玄三要”的根本精神,才能与大道相亲。而既已“忘言”,就不存在“一句”,更不存在“一句”中的“三玄三要”。“一句明明该万象”,真正的“一句”,即是圆满自足的禅心,它涵容森罗万象,如同重阳、九日、菊花新,一而三,三而一:重阳即九日,九日即重阳,菊花新即是重阳,重阳即是菊花新。重阳佳节,满地黄花,都是本体自性的自然流露。慧洪《临济宗旨》集中讲善昭对“三玄三要”的理解,书中引用张商英对慧洪讲的话,说:“观其汾阳 提纲,渠唯论三玄三要。”可见善昭特别重视“三玄三要”。 三玄三要的主旨,正是为了突破语言的指义定势,突破语言的逻辑性、知解性、分析性,强调语言的随机妙用,强调语言的象征性、现量性、空灵性,使参禅者得意忘言,从而契证“言语道断”的真如本体,跃入高远神秘的禅悟境界,去体验继百丈以来的“离四句,绝百非”、“割断两头句”、“声前一句”。

2.四喝

临济以“喝”接引徒众,耸动禅林。临济曾谓:“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金毛师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 《临济录》《人天眼目》卷1载善昭颂:

金刚宝剑最威雄,一喝能摧万仞峰。遍界乾坤皆失色,须弥倒卓半空中。

金毛踞地众威全,一喝能令丧胆魂。岳顶峰高人不见,猿啼白昼又黄昏。

词锋探草辨当人,一喝须知伪与真。大海渊澄涵万象,休将牛迹比功深。

一喝当阳势自张,诸方真有好商量。盈衢溢路歌谣者,古往今来不变常。

善昭之颂阐发四喝之旨尤显。第一首咏“金刚宝剑”。《五家宗旨纂要》: “金刚宝剑者,言其快利难当。若遇学人,缠脚缚手,葛藤延蔓,情见不忘,便于当头截断,不容粘搭。若稍涉思维,未免丧身失命也。”金刚宝剑式的大喝,将所有的疑情悉皆摧毁。此时乾坤失色,日月无光,纵使你的迷惑大如须弥,也倒卓在半空,粉碎无余。第二首咏“踞地师子”。《五家宗旨纂要》:“踞地狮子者,不居窟穴,不立窠臼,威雄蹲踞,毫无依倚。一声哮吼,群兽脑裂。无你挨拶处,无你回避处,稍犯当头,便落牙爪,如香象奔波,无有当者。”狮子振威一喝,令人丧胆亡魂,犹如哀猿般发出肝胆欲碎的啼鸣。第三首咏“探竿影草”。这是师家为了勘验学人的修行程度,或者是学人探测师家的水平时,所使用的手段,是勘验式的大喝。师家通过这一喝,可以测验出学人深浅明暗的工夫,看看他有无师承,有见识还是无见识。第四首咏“一喝不作一喝用”。此喝最不着痕迹,虽然不在前三喝之中,却能将前三喝收摄无余。千变万化,不可端倪。

3.四料简

“四料简”是临济导引学人悟入的四种方法,即“夺人不夺境”、“夺境不夺人”、“人境俱夺”、“人境俱不夺”。“人”指主观存在,“境”指客观存在。夺与不夺,根据对象的实际情况而定。临济创立“四料简”的目的,是为了破除对我支配人与事物的内部主宰者、法泛指一切事物和现象二者的执着。临济指出,一个胜任的导师,必须掌握这四种接机示教的方式:

克符道者初问临济:“如何是夺人不夺境?”济曰:“煦日发生铺地锦,婴儿垂发白如丝。”师曰:“如何是夺境不夺人?”济曰:“王令已行天下遍,将军塞外绝烟尘。”师曰:“如何是人境俱夺?”济曰:“并汾绝信,独处一方。” 师曰:“如何是人境俱不夺?”济曰:“王登宝殿,野老讴歌。”《五灯》卷11《纸衣》

“夺人不夺境”的境界,如同春天的太阳,照映万物,生机蓬勃。而衰老的 “我”不过是因缘和合的假象,并没有真实性。世人执着于“我”,以为是有主宰的、实在的自体,便会产生种种谬误和烦恼。因此针对我执深重的人,必须破除其以我为实有的观念。

“夺境不夺人”,是针对法执深重的人,破除以法为实有的观念。如果谁以客观存在为重,导致自性泯没,师家就要设法使他超越,以重现本心。世间的一切事物和现象都是法。一切法都没有实体性,处于刹那生灭变化之中。世人执着于“法”,对之虚妄分别,必然会妨碍对真如的悟解和体验。“夺境不夺人”时,自性本心,清明自在,代表主体的君王政令通行,四夷臣伏,烽烟不起。客体的 “境”在四海清平、烽烟不起的状况下,已经不发生任何作用了。

“人境两俱夺”,是针对我执和法执都很重的人,破除其“我”、“法”二执。佛教认为,俗世的一切都是颠倒和虚妄的,任何对自我和外境的执着,都与佛教的基本原理和最终目的相违背。主观、客观都无真实性,应该超越主客,了悟绝对的本原心性。此时,代表主体的君王政令不行,并州、汾州的地方势力如藩镇等各自为政,主客之间,不通消息,“人”、“境”双泯。

“人境俱不夺”,对于人我、法我都无执着的人,二者都不须破除。主体、客体,各各依位而列。此时,代表主体的帝王垂拱而治,野老丰衣足食,饱享承平之乐,故尔歌功颂德。临济法嗣克符颂四料简云:

夺人不夺境,缘自带誵讹。拟欲求玄旨,思量反责么。骊珠光灿烂,蟾桂影婆娑。觌面无差互,还应滞网罗。

夺境不夺人,寻言何处真。问禅禅是妄,究理理非亲。日照寒光澹,山摇翠色新。直饶玄会得,也是眼中尘。

人境两俱夺,从来正令行。不论佛与祖,那说圣凡情。拟犯吹毛剑,还如值木盲。进前求妙会,特地斩精灵。

人境俱不夺,思量意不偏。主宾言不异,问答理俱全。踏破澄潭月,穿开碧落天。不能明妙用,沦溺在无缘。《五灯》卷11《纸衣》

对克符此诗,《大慧录》卷16有较为精当的阐释。“夺人不夺境”,大慧谓:“熙日发生铺地锦,是境;婴孩垂发白如丝,是人。此两句,一句存境,一句夺人。……克符此颂大概在‘骊珠光灿烂,蟾桂影婆娑’之上。盖此两句是境,学者问不夺境,‘拟欲求玄旨,思量反责么’,大意只是不可思量拟议,思量拟议者人也,蹉过觌面相呈一着子,即被语言网罗矣。克符此颂,专明‘熙日发生铺地锦’,所以有‘骊珠光灿烂,蟾桂影婆娑’之句,乃是存境而夺人,故曰‘觌面无差互,还应滞网罗。’”四料简中,唯有“人境俱不夺”方是彻悟之境,此前皆为方便权宜,从彻悟的立场看,都是“誵讹”,因此偈颂说“夺人不夺境”这句话本身就有毛病。心境本空,何有夺与不夺之分?骊珠光明灿烂,桂影摇曳婆娑。本体通过境象觌面相呈,参禅者见物知心,循相证性,珠光桂影皆为入道之机。本应“无差互”,当下契入。但未悟之人我执未破,心随境转,想通过拟议思量的途径来趋近,这就坠陷到语言、意识的罗网之中,而不得自由。

“夺境不夺人”,指对于我执轻而法执重的人,先夺其境。境有两意:一是思想意念之境,一是自然物象之境。虽然语言可以显示大道,但寻言逐句,着相求法,无异见指忘月,逐妄舍真,又怎能入道。诗的前四句谓法执重者,问禅,禅是名言,本无实义;究理,理非究竟,乖离自性。因此师家夺其思虑之境;后四句谓参禅者纵使能从“日照寒光淡,山摇翠色新”的色界中,悟得色即是空的真谛,也是眼中尘沙,未为究竟。《人天眼目》卷1引大慧语:“要会‘日照寒光澹’么,‘山摇翠色新’么?此二句是境。‘直饶玄会得,也是眼中尘’,便夺了也。”

“人境两俱夺”指将我执法执悉皆夺去。我法双遣,佛祖正令遂得以施行。既证悟自性,则无佛可成,无佛之名号可立,故云“不论佛与祖”;未悟时说圣说凡,落于情识意想,既悟之后,则凡圣皆空,故云“那说圣凡情”。证悟之时,一切妄想都是对般若的触犯。此时的学人,如同恰好逢遇到木孔的盲龟,一味死死抱住佛法不放,同样会在吹毛剑下丧身失命。如果再进一步寻求玄妙的解会,卖弄情缰意锁的神识,就更会被般若利刃一挥两断了。按:值木盲,意为值 遭遇浮木之盲龟。《雪峰语录》:“佛法难逢,犹盲龟值木,似纤芥授针。” 《宗镜录》卷26:“须知圆宗罕遇,若芥子投于针锋;正法难闻,犹盲龟值于木孔。”又卷42:“《菩萨处胎经》偈云:‘盲龟浮木孔,时时犹可值。’” 《大慧录》卷16:“正令既行,不留佛祖,到这里进之退之,性命都在师家手里,如吹毛剑不可犯其锋。”

“人境俱不夺”,指禅者明心见性之后,必须从悟境中转身而出,度化世人。扬眉瞬目,思量意识,都从脱落烦恼的自性中流出,所以不会落于色界偏位。此时无凡无圣,无主无宾,问在答中,答在问中。言谈寂默,行住坐卧,神通妙用,都不出自性。“‘澄潭月’、‘碧落天’,代表灵明的空境。禅家明心见性以后,必须由空境转身而出,才能证入色空不二的妙有境界,方便随缘,度世利生,故言‘踏破澄潭月,穿开碧落天’。否则,沉空滞寂,禁锢菩提,不能明体起用,佛家称为焦芽败种,了无生机,追溯原因,不外大法未明,堕入偏空,不能随缘涉世,普度众生,故言:‘不能明妙用,沦溺在无缘。’”李杏村《禅境与诗情》第56页,台湾东大图书公司1994年版。

大慧在对四料简作了阐释之后,担心学人执着于他的解释,又立即予以扫除: “这个是无限量底法,尔以有限量心,拟穷他落处,且莫错。……如上所解注者四料简,尔诸人齐闻齐会了,临济之意,果如是乎?若只如是,临济宗旨岂到今日。尔诸人闻妙喜说得落,将谓止如此,我实向尔道,此是第一等恶口,若记着一个元字脚,便是生死根本也!”《大慧录》卷16可见不论是对于语言还是机用,都不可有纤毫执着。

克符道者的颂,过于学理化,不易索解。而佛鉴慧勤的颂,则是一组风情摇曳的绝句:

瓮头酒熟人尽醉,林上烟浓花正红。夜半无灯香阁静,秋千垂在月明中。

莺逢春暖歌声歇,人遇平时笑脸开。几片落花随水去,一声长笛出云来。

堂堂意气走雷霆,凛凛威风掬霜雪。将军令下斩荆蛮,神剑一挥千里血。

圣朝天子坐明堂,四海生灵尽安枕。风流年少倒金樽,满院桃花红似锦。

千溪万壑归沧海,四塞八蛮朝帝都。凡圣从来无二路,莫将狂见逐多途。

第一首颂夺人不夺境。酒熟香浓,人入醉乡,而青烟如织,林花正艳。深沉院落,佳人甜眠。秋千玉索,静垂月中。此时人停止活动,客体的物境宛然在目。第二首颂夺境不夺人。莺声消歇,落花随水,是夺境;人绽笑脸,宛转抚笛,是不夺人。此时物境淡隐,主体的人在自由活动。第三首颂人境俱夺。意气如惊雷,威风如霜雪,将军令下,荆蛮头落,血溅千里。既斩其人,又夺其境。第四首颂人境俱不夺。天子临朝,百姓安居。年少醉饮,花红似锦。人欢愉,境芬芳。第五首是总颂。参禅者臻于百川归海、远人来服之境,川流安恬,心国太平。彻悟之后,凡圣不二。此时若说空说有,夺与不夺,都是“狂见”,不能达道。

临济宗禅人应机说法时表述四料简的禅语富有诗情画意,如夺人不夺境: “白菊乍开重日暖,百年公子不逢春”,“家里已无回日信,路边空有望乡牌”, “新出红炉金弹子,簉破阇黎铁面门”。本处所引四料简之咏,依次见于《五灯》卷12《全举》、《昙颖》、《古尊宿》卷7《风穴》。 夺境不夺人: “大地绝消息,阉然独任真”,“沧海尽教枯到底,青山直得碾为尘”,“刍草乍分头脑裂,乱云初绽影犹存”。人境两俱夺:“草荒人变色,凡圣两齐空”, “天地尚空秦日月,山河不见汉君臣”,“蹑足进前须急急,促鞭当鞅莫迟迟”。人境俱不夺:“清风与明月,野老笑相亲”,“莺啭千林花满地,客游三月草侵天”,“常忆江南三月里,鹧鸪啼处百花香”。这些表达四料简意境的诗句,为禅林诗苑增添了旖旎的景观。

4.四照用

“四照用”的“照”,指“寂照”之照,“寂”是真如之体,“用”是妙用。 “四照用”系根据参禅者对主客体之不同认识,所采取之不同教授方法,旨在破除视主体、客体为实有的世俗观点,与“四料简”基本类似:

我有时先照后用,有时先用后照。有时照用同时,有时照用不同时。先照后用有人在,先用后照有法在。照用同时,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敲骨取髓,痛下针锥。照用不同时,有问有答,立宾立主,合水和泥,应机接物。若是过量人,向未举已前,撩起便行,犹较些子。《临济录》

1先照后用,针对法执重者,先破除对客体的执着。2先用后照,针对我执重者,先破除对主体的执着。3照用同时,针对我、法二执均重者,同时破除之。4照用不同时,对于我、法二执均已破除者,即可应机接物,不拘一格,运用自如。《人天眼目》卷1慈明颂:《古尊宿》卷9作慈照禅师颂。

照时把断乾坤路,验彼贤愚丧胆魂。饶君解佩苏秦印,也须归款候皇恩。

用便生擒到命殂,却令苏醒尽残躯。归款已彰天下报,放汝残年解也无?

照用同时棒下玄,不容拟议验愚贤。抡剑直冲龙虎阵,马丧人亡血满田。

照用不同时,时人会者稀。秋空黄叶堕,春尽落花飞。

一喝分宾主,照用一时行。会得个中意,日午打三更。

第一首的“照时”指先照后用,即以般若利剑破除对法的执着。此时,思维被截断,拟议不得,天地喻相对的思维方式被截断,又回到了天地未分之前的状态,不论贤愚都丧胆亡魂喻没有任何二元意识留存。纵使你辩才如苏秦,身佩六国相印喻参禅者口若悬河,天花乱坠,也须输诚,缴印还乡,以候皇恩喻返回心灵家园,继续修行。此诗重在对相对意识之境的破除,即是对法的破除。

第二首的“用”指先用后照,即以般若利剑破除对主体的执着。师家用杀人剑,将参禅者生擒过来,将相对的意识予以斩除。但临济宗非常讲究死中得活的机趣:使相对的意识大死之后,再使悟的生命苏醒过来。所谓大死,即是去除覆在自性之上的客障,将世俗之“我”消解,疏瀹五脏,澡雪精神,促使现实的凡庸自我的退避来迎接妙净之我的出现。妄想分别是“生死轮回”的根本,禅门中许多机锋、话头,都是为了消除学人的妄想分别,所谓“打念头”。“打念头” 的机用,就是“杀人刀”,让人“大死一番”。然而,打去念头后,如木石一般不思不动,却是禅宗最担心的弊病。佛教之“空”,空去妄想而已,却需显示出 “真性”的无穷妙用,所谓“打得念头死,救得法身活”,这就是“活人剑”:以智慧的利刃斩除一切妄想,复活“真性”的妙用。一刀一剑,能杀能活,显示出息妄显真的禅机。苏醒之后,除却往日心,已非昔时人,过去的妄想纤毫不存,再也不会干扰禅心。此时,尘心死去道心活,天下丛林,喧喧盛传说又有一人道行圆满成就。这个成就之人,从此会安度晚年,获得与以前截然不同的心境。

第三首“照用同时”,是将人我双双夺去之时。此时当头一棒,绝不容情。人头殒落喻夺人,血流满田喻夺境。愚人贪世情,贤者恋佛法,师家对之一概铲除。高明的禅师,“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敲骨取髓,痛下针锥”,这是“杀人如麻”的“临济将军”的一贯作风。

第四首“照用不同时”,是比“照用同时”更为纯熟的境界。此时,根本分辨不出其中什么是照,什么是用。春花落,秋叶堕,一切纯真自然,不落朕兆,大化流衍,自为自在,杳无端倪。

最后一首总颂谓虽然“四照用”有种种方法,在“一喝”之中,同时具现。慈明将极其精微、复杂的四照用程序,浓缩在一喝之中,顿悟色彩极为浓郁。这种当下顿悟的功行,纵是参禅多年的人,也难知其深浅。如果领会了这一喝中的意旨,日轮当午之时,即是半夜三更。作者将两幅截然对立的意象组合到一起,是神妙的般若直观之境。如果拟议寻思,就不能解悟“个中意”,失以千里了。

三玄三要等纲宗诗,反映了临济宗禅法机锋迅疾、不容拟议的特性。临济宗禅法,显示出掀倒禅床、踢翻地轴、倒覆乾坤的气势,和曹洞宗的绵密功夫,全是两种路数。“棒喝机用及一切言句,他都安排在剑刃刀口子上,完全为了顿悟服务,从不闲话商量。这正是马祖、百丈、黄檗、睦州一系禅道的最高发展,也是禅宗在修持方面的最大革新。”“这个绝对无情的逼拶路子,它才能摆脱心意识的一切妄缘,也才可以于一念鉴觉下如脱桶底似的打彻。”乃光《临济禅初探》,《禅学论文集》第2册第158页。 逼拶,即是禅师用峻烈无情的手段,将学人的情识剿绝,将分别识逼到山穷水尽处,以促使学人悬崖撒手,蓦见柳暗花明,死中得活。

为促使学人突破意识的硬壳,临济宗禅人讲究啐啄之机。《临济录》载, “有定上座到参,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下绳床,擒住,与一掌,便托开。定伫立。旁僧云:‘定上座何不礼拜?’定方礼拜,忽然大悟。”定上座为参究佛法大意,煞费苦心,真参实究,当他向临济发问之际,一似卵壳中成形的鸡子,由内部自啄而出。临济禅风,原本机锋凌厉,手段辛辣,此时突下禅床,飞掌而击,佛法大意当体现前。然定上座未能体会,经旁僧之示意,始知问答已毕,于礼拜之际,蓦地开悟。这是非常典型的啐啄之机。啐啄,如鸡抱卵,小鸡欲出,以嘴啄壳,名为啐;母鸡为使小鸡出,以嘴啄壳,名为啄。师徒之间机缘相投,即是“啐啄之机”。学人、师家机锋相应投合,毫无间隙,即是“啐啄同时”。啐啄必须同时,否则太早或太晚,都孵不出小鸡来。善昭咏啐啄之机云:“啐啄同时用最难,相逢恰似两疯颠。”形象地描绘了临济宗机锋之峻烈、师徒相见之激烈法战情景《汾阳录》卷上。其《识机锋》云:

疾焰过风用更难,扬眉瞬目隔千山。奔流度刃犹成滞,拟议如何更得全! 《汾阳录》卷下

疾焰过风、扬眉瞬目、奔流度刃,尚显粘滞艰涩,拖泥带水,非直截根源的向上一路,与禅悟悬隔千山万水,如果再拟议寻思,更是天壤悬绝!因此,参究临济宗禅旨,领会临济宗禅诗,必须顿悟直入,用超悟的直觉思维才有入路。

临济宗三玄三要、四喝、四料简、四照用等纲宗诗,之所以能通过鲜明的艺术形象,表达极其深邃的禅学思想,这是因为在最高的层次上,诗与禅圆融相通。最微妙的宗教体验,不能通过定势语言来表述。因为按照禅宗的观念,本体不可说,一有言说,即有主客,即是站在本体之外,即与本体相疏离。从这个意义上说,语言是本体的栅栏。而参禅,就是要突破这种疏离,明心见性,直契本体。通过诗学的喻义,通过现量的原真呈显,摒落思量计较,悟妙旨于言外,即可使学人当下证入禅悟之境。从这个意义上说,诗歌又是本体的家园。临济宗禅诗,吟咏宗纲而不粘着于宗纲,用活句而不用死语,通过意象组合的矛盾性、跳宕性、空灵性,展示一幅幅诗禅感悟境象,这就使得临济宗纲宗诗具有了供人想像品味的空间,使其意象具有多义性、朦胧性、不可解性,使得临济宗纲宗诗在中国禅学史上呈现出独特风貌。

二、禅髓诗

每一宗派的禅学思想都有其最为典型的部分,即禅髓。禅髓诗,指通过诗歌语言艺术,或显或隐、或明或暗地表达禅学精髓的诗歌。这些诗歌,或直陈其事,径截表达禅学感悟;或象征比喻,间接表达禅学感悟;或既不用直陈,也不用象征,而是通过现量的原真呈显,来表达禅学感悟。临济宗禅学感悟的精髓,主要体现在“无事是贵人”、“无位真人”、“无依道人”三个方面,并用诗歌的形式加以生动直观的反映。

1.无事是贵人

《临济录》中所表达的“无事是贵人”禅髓,主要有五个层面的特性:

1自性圆满,与佛无别。“六道神光,未曾间歇。若能如是见得,只是一生无事人。”“尔目前用底,与祖佛不别,只么不信,便向外求,莫错。”

2不须造作,本来现成。“无事是贵人。但莫造作,只是平常。”

3饥餐困眠,日用是道。“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卧。”

4有求皆苦,歇即无事。“尔若求佛,即被佛魔摄;尔若求祖,即被祖魔缚。尔若有求皆苦,不如无事。”“若人求佛,是人失佛;若人求道,是人失道;若人求祖,是人失祖。”

5不求师家,不求经论。“设解得百本经论,不如一个无事底阿师。” “向外无法,内亦不可得。尔取山僧口里语,不如休歇无事去。”

“无事是贵人”是临济禅的主要思想之一。临济设立三玄三要等一系列禅法,都是为了扫除学人的情见,荡除妄念,以达到“无事是贵人”的境界。临济宗禅诗,生动地表现了对这种思想的感悟:

近见修持苦节人,六时行道志精勤。心中妄想邪思觉,兜率西方觅世尊。 《汾阳录》卷下

要用直须用,心意莫定动。三岁师子吼,十方没狐种。《古尊宿》卷10《智嵩》

怕寒懒剃蓬松发,爱暖频添榾柮柴。破衲伽黎撩乱搭,谁能劳力强安排? 《五灯》卷12《景淳》

茫茫尽是觅佛汉,举世难寻闲道人。棒喝交驰成药忌,了亡药忌未天真。 同上《继成》

砂里无油事可哀,翠岩嚼饭喂婴孩。他时好恶知端的,始觉从前满面灰。 《古尊宿》卷25《守芝》

第一首表达了自性圆满,与佛无别的体悟。参禅者不明此理,一心学道,可谓“精勤”。但禅并不在坐的形式,不明“尔要与祖佛不别,但莫外求。尔一念心上清净光,是尔屋里法身佛;尔一念心上无分别光,是尔屋里报身佛;尔一念心上无差别光,是尔屋里化身佛”《临济录》,而向西方求觅佛祖,就是邪思妄念,永远不能开悟。汾阳昭示十种智慧同归于真如的“十智同真”,有 “同具足”,古德颂为“阿那个是同具足?细草含烟满山绿。他乡看似故乡看,添得篱根花绕屋”《人天眼目》卷1。也是用艺术形象表达佛性人人本具、个个圆成的诗禅感悟。

第二首系承天嵩听了首山用“楚王城畔汝水东流”来回答“什么是佛法大意” 时大悟所作,表达了一切现成的感悟。僧肇《物不迁论》云:“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慧觉予以诘难:“肇法师与么道,也是平地上陷人。山僧者里即不然:岩前渌水,岭上白云。”《古尊宿》卷46《慧觉》将佛法的奇特,还原为生活的平常。这平常,便是不假奇特的一切现成之境:“冬月是冬寒,夏月是夏热。”同上卷9《慈照》 此时,“斋后一碗茶”同上卷23《归省》、“青绢扇子足风凉” 《汾阳录》上都是西来意,达摩来华后的“九九八十一”与来前的“六六三十六”并无二致《五灯》卷12《惟政》。

第三首表现作者饥餐困眠,随缘自足的主张。洪州禅主张“平常心是道”,注重从日常生活中获得开悟,“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传灯》卷28《道一》,“着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五灯》卷3《道一》。马祖弟子大珠慧海进一步说明了饥餐困眠这种最平常的生活,只要任其自然,也就是开悟的境界。源律师问他修道时 “如何用功”,他以“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作答,并说明这种“用功”与一般人不同,因为一般人… Read the rest

临济禅初探

作者: 乃光

临济禅初探(上)

临济大师(-867)的悟道因缘和他一期施设的棒喝言句,成为禅宗的临济宗。这是禅宗自菩提达磨、六祖慧能以来,发展到高度的产物。汲取教乘精英,传持祖佛慧命,结合世间实际,汇成般若大海第一智声。智度大道,此宗最为开豁。全提祖佛正令,高标顿悟功行,诸家皆逊一筹。

自佛法流传我国,汉藏两地代有大师,对显密教乘都有发扬;求其彻法源底洞明斯事,且能直指于人如临济者实为希有。此处标题不曰“临济宗”而曰“临济禅”者,盖亦有故。以此篇着重介绍临济大师平生临时提持的禅道故。若写临济宗,范围将更大,叙述一宗的历史演变状况是其一;阐释以后有关诸师杰出的立义,如风穴(延沼)、首山(省念)、汾州(善沼)、杨岐(方会)、五祖(法演)、佛果(克勤)等的言句是其二;这样庞大的内容当然一时说不尽,所以只好暂不作一宗报道,专就临济大师平生对禅宗的成就和贡献而说,比较切于实际。然此事实不易为,笔者宗眼未明,禅行有亏,岂敢作如此评唱,惟冀抛砖引玉试作初度扣击,尚乞同道教而正之!

临济禅源

这段叙述临济禅渊源所自,完全依据历史事实而说,即在显了临济禅宗承有在,顿悟有归,参究有凭;非同杜撰长老、知解宗徒、担板法师之立法示教也。

临济禅的宗承,即继承历代禅的纲宗,主要有三个著名公案:第一即南岳怀让参六祖的“说似一物即不中”公案;其次、其三是百丈大悟因缘,参马祖的“野鸭子话”和“再参话”两个公案。这三个公案和临济的大悟因缘,实即临济宗历代传承的无上纲宗。就现存的临济语录看,这三个公案临济实无多语提及。须知,他的说法开示,从不依门傍户、数他人宝,他曾说“今时禅者总不识法,犹如触鼻羊逢着物安在口里”。观此可知其气概,真乃戛戛独造,回不同人。直若岩头教雪峰的(两师嗣法德山、曾同行参临济,值济已入灭):“他后若欲播扬大教,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将来与我盖天盖地去。”此语移来赞临济乃可当之。

三个公案中第一个“说似一物即不中”是这样的:

南岳怀让禅师礼六祖,祖曰何处来?曰嵩山。祖曰什么物恁么来?让无语。遂住八载,忽然有省,乃白祖:某甲(当作怀让)有个会处。祖曰作么生?曰“说似一物即不中”。祖曰还可修证否?曰修正即不无,污染即不得。祖曰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

这一公案,临济从上几代都未越此,都在这一元纲下加功,临济以后诸师拈提者众,莫不密切用功。岂仅临济宗的禅源,扩而充之,般若顿悟义,佛法显密行解义,俱可诠此。临济曾说:“佛者心清净是,法者心光明是,道者处处无碍净光是;三即一,皆是空名而无实有。”他还假说个“无位真人”,又说“是你目前历历的勿一个形段孤明”等,这些都在积极的发明“说似一物即不中”之意。修证不无,污染不得,惟在当人顿悟返照,方契玄旨。

至于第二、第三个百丈的“野鸭子话”和“再参话”两个公案,临济亦无半语涉及(拙作“百丈禅要”已将此两个公案原文录出,且加说明,请参考1959年现代佛学8月号、9月号)。但临济的大悟因缘和大悟后的大人作略,以至于如何提持禅道,开示于人,都与此两公案如出一辙,运用的方法和言句上都更为突出。曹山示学人偈曰:

“从缘荐取相应疾,就体消停得力迟,瞥起本来无处所,吾师暂说不思议。”

此偈实将学人如何体会师家直指的第一机用的关键,说出它的微意了。大机大用的施设,师家若无活般若、活祖意,岂能易易显示?华严云“以少方便,疾成菩提”,只能见于宗下作家,临济手眼更显得凌历无前。临济一生不退步就人,他说“切要求取真正见解,向天下横行”。又说“大丈夫儿,今日方知本来无事”。又说“迥然独脱,不与物拘,乾坤倒复,我更不疑”。象这样昂扬向上的斗志,欢欣鼓舞的法喜,不居惑地的般若鉴觉,叹未曾有。宜其机用活脱,棒喝亦可示教。然推其渊源,实不能与百丈“野鸭子话”和“再参话”有丝毫移异;临济大悟因缘卓卓恢张,亦不越此。虽然,“条条大路通长安”,说此二则公案为临济禅源,在师承上原是一脉相继。

二临济大悟因缘

临济大悟因缘,乃宗门中极为俊伟卓绝的一件大事,不亚于百丈大悟。百丈大悟与临济大悟,同为共不共般若的显现,正所谓“开示悟入佛之知见道故”。这两件大事,不仅坚强地巩固了达磨六祖以来创建的禅宗阵地,且更进一步促进禅宗大振家声,辉腾慧业,这两件大事,在宗门下不得视为仅临济宗一家之事而已。何以故?禅宗功行惟在顿悟,这两件大悟因缘都能显示顿悟最高原则、顿悟典型范例,诸家亦应汲取参学。暂止斯论,话归正传,在说临济大悟因缘之前,初略说大师简历。

关于临济大师生平行由事迹,遗存的历史资料颇少,欲求得一比较详细的传记实有未能。宋赞宁僧传临济传,极略,不妨全录如下。原题为“唐真定府临济院义玄传”。传曰:

释义玄,俗姓邢,曹州南华人也。参学诸方,不惮艰苦(灯录、会元等有“幼负出尘之志,及落发进具便慕禅宗”之语)。因见黄檗山运禅师鸣啄同时,了然通彻。乃北归乡土,俯徇赵人之请,住子城南临济焉。罢唱经论之徒,皆亲堂室(此语最要,可以概见临济会下禅衲水平较高)。示人心要,颇与德山相类(德山开堂说法较早于师,但谓师说法类于德山则不尽然)以咸通七年丙戍岁四月十日示灭(诸录或作咸通八年丁亥四月十日示灭)。敕谥慧照大师。塔号澄虚。言教颇行于世,今恒阳号临济禅宗焉。

关于临济大悟因缘,各家语录传记大体相同,录出原词,供同好者仔细玩味:

师在黄檗会中,行业纯一。

时睦州(道明)为第一座。乃问:“上座在此多少时?”师曰:三年。州曰曾参问否?师曰不曾参问,不知问个什么。州曰:何不问堂头和尚如何是佛法的的大意。师便去问,声未绝,檗便打。师下来,州曰:问话作么生?师曰:某甲(当作义玄)问声未绝,和尚便打,某甲不会。州曰:但更去问。师又问,檗又打。如是三度问,三度被打。师白州曰:早承激劝问法,累蒙和尚赐棒,自恨障缘不领深旨,今且辞去。州曰:汝若去,须辞和尚了去。师礼拜退。州先到黄檗处曰:问话上座虽是后生,却甚奇特。若来辞,方便接伊,以后为一株大树复荫天下人去在。

师来日辞黄檗。檗曰:不须他去,只往高安滩头参大愚(大愚师归宗智常,智常之师则是马祖;大愚与黄檗同为马祖法孙),必为汝说。师到大愚,愚曰:甚处来?师曰:黄檗来。愚曰:黄檗有何言句?师曰:某甲三度问佛法的的大意,三度被打,不知某甲有过无过?愚曰:黄檗与么老婆心切,为汝得彻困,更来这里问有过无过!师于言下大悟。乃曰:原来黄檗佛法无多子。愚搊住曰:这尿床鬼子!适来道有过无过,如今却道黄檗佛法无多子,你见个什么道理,速道速道!师于大愚肋下筑三拳。愚拓开曰:汝师黄檗,非干我事。

师辞大愚,却回黄檗。檗见便问:这汉来来去去有甚了期?师曰:只为老婆心切。便人事了侍立。檗问:甚处去来?师曰:昨蒙和尚慈旨,令参大愚去来。檗曰:大愚有何言句?师举前话。檗曰:大愚老汉饶舌,待来痛与一顿。师曰:说甚待来,即今便打。随后便掌。檗曰:这疯颠汉来这里捋虎须。师便喝。檗唤侍者曰:引这疯颠汉参堂去。

临济大悟因缘公案,实在需要用力体会。要点即在内外因缘逼拶得紧,走上绝路头而顿开了“原来黄檗佛法无多子”这一关。岂仅黄檗佛法无多子,释迦牟尼佛法亦无多子也。敢问从什么处见得无多子?这却要“行业纯一”而经过炉锤始得。跳出炉子了,向大愚肋下筑三拳,证知黄檗不谬。踏翻炉子了,随后便掌黄檗,方知大愚端的。这却很撇脱地表现了独脱无依、法法何拘的般若现观。当知这样意识到了,并不算功行,要学他临济大悟,从何学起起?具足勇猛顿悟意乐,“无门为法门”,只有逼攞自己。定中参看即不问,散动中又当如何?他临济即在一念逼拶中展现无生法忍,顿超顿得——的一下了脱也。

临济大悟因缘,即提示了禅宗顿悟的最高原则,所以说它为顿悟典型范例。兹列举三个特点以明之:其一,悟缘多而能奋迅集中又不依缘,确有大悟的了因存在;不同于自沉死水,暗中模索的期待等悟。其次,悟境过程划然分明,又无企求,确有透彻实际的大悟;不同于儱侗汉得些子惺忪小歇场,自以为悟。其三,随大悟的开展即现起观照,鉴觉下炳炳烺烺的机用(棒、喝、言句)自然而至;不同于一般记忆停思的知解,捏合意识的情见。这三点实为顿悟的最高原则,不必斤斤然为知“有”而了“生死”也,知有、了生死即在其中。仔细具观,却于临济大悟公案尽得之矣。以此三点参看这一公案,或有所助

临济这一大悟因缘公案,即正式开端激箭似的禅道。具足冲锋陷阵斩将夺关的勇猛顿悟意乐气概,狠辨了因,穷追实际,撩起便行,此其所以喻于激箭也。临济禅射力风高,劲挺有力,却能动人心弦。以后临济宗提持的激箭似的顿悟功行,完全发轫于此。临济此一悟道因缘,不惟本身价值高,其影响亦实极深广,哪可忽略不加探讨?现在再将禅宗诸家所提持的顿悟功行作一比较。可是,这也只是一个探讨而已。

三临济禅的顿悟功行和其它宗派的比较

百丈下另一枝的沩仰宗,开堂说法早于诸家。沩山曾说“研穷至理以悟为则”。至若仰山则竟谓“悟则不无,怎奈落在第二头”。他这样说,还是沩山说的“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之意,不悟则不到,悟了又落第二,说明此事实在难构。沩山教仰山:“以思无思之妙,反思灵焰之无穷,思尽还源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如。”仰于言下顿悟。此即随于“寻思”的言说,创人顿悟的极境。仰山教人:“能思者是心,所思者是境,彼处楼台亭苑人马骈阗,汝反思的还有许多般也无?”僧于言下有省。此即谛听“寻思”的言说,靠近顿悟初门。沩仰这样开示学人,显然即以“寻思”为功行要着,借寻思的方便而触发顿悟也。须知这却为一般传统的禅宗正行。但这与临济提持的“一念缘起无生”和“随处作主,立处皆真,一切境缘回换不得”,“直是现今更无时节”等顿悟功行有异。临济大悟前,发问,吃棒,在他只有一个反应“有过无过”,经由大愚的点拨,那也不是教他“寻思”,直是紧骤的提起,教他当下瞥地。果然临济只在当人鉴觉下的一念忽然顿开了。看临济大悟的关键,的确念头若经“逼攞”,外不放入,内不放出,即可脱然顿悟。自己却能这样行,哪能重增惑结展转“寻思”?如上两则寻思悟道例子,遇人即可;真若自行,寻思即瞎。所以临济曾说,“若人修道道不行,万般邪境竞头生,智剑出来无一物,明头未显暗头明”。智剑者,谓学人若能逼拶念头,定能趋鉴觉于顿悟,即可获得如实智,此智威风凛凛,喻如剑也。无一物者,照见五蕴皆空也,欲贪见刺都无所有。明头未显暗头明者,此顿悟了了之如实智,触及之境明处却无以显示,好似与常人一般;这只能于性境幽暗处如实知其孤明寂照尔。即此孤明即是一把“倚天照雪”的长剑。一念顿悟,到家按剑只一步。这一比较,可知临济禅提持的逼拶念头的顿悟,非“寻思”所摄,出过沩仰宗。

石头、药山系的曹洞宗,还是着重以寻思触发顿悟。如洞山问云岩:“百年后忽有人问,‘还邈得师真否’,如何只对?”岩良久,曰:“只这是。”山乃沉吟(自起寻思)。岩曰:“价阇黎,承当个事大须审细(师教寻思)!”山犹涉疑(自起寻思)。后因过水睹影,大悟前旨,有偈曰:“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此即由寻思逐次锐进,续续触发之顿悟也。此宗以为顿悟贵在知“有”,不一定即在明大法实际、彻法源底。临济禅便不这样,大问题解决了还有啥知有的事?曹洞宗顿悟知有了,即趋重保任,但保任亦多分在寻思中保任须回互而照知,正偏回互才为保任。曹洞宗创倡正偏五位与展开五位功勋禅道,重心在于寻思鉴照,节节推进顿悟,围绕着“机贵回互”之旨。实际,回互即寻思发展到另一种高级类型,如以临济来衡量,只是禅宗顿悟功行中的一种分析,不是禅功上的一种动力,如落在依样画葫芦,便堕“相似禅”中去。临济始终不渝的、坚定的提持逼拶念头的顿悟功夫,自己修学是这个、教人修学也是这个法门。他的禅法造成的(势是:要冲锋陷阵,要夺敌马去追敌,要直捣敌巢、枭敌魁首。三年黄檗座下不啃一声,睦州冷眼觑得实,知道是个大丈夫汉,教他去问法,却三度被打,逼拶更甚。虽浑身是股劲儿却似乎软绵绵无力。经大愚轻一点拨,才意识到自己具有拔山之力,大愚肋下筑三拳,黄檗面门飞一掌,正是显出掀倒须弥、踢翻地轴,倒复乾坤的气势。这和曹洞宗的绵密功夫,全是两路禅法。

当时和临济作略相似的有德山(宣鉴),也是马祖下第四世孙,年岁稍长于临济。他们两人的禅道教学最为相似。临济悟后行脚有参访德山的一个公案:

临济侍立(德山)次。山曰,“困”。济曰:“老汉寱语作么”?山便打;济掀倒禅床;山便休。

后来临济住镇州临济院,德山禅道更噪誉禅林,临济主动地间接上和德山相见。公案内容是这样:

德山示众:“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临济闻得,谓洛浦(名元安,曾为临济侍者,后参夹山得法)曰:“汝去问他,‘道得为什么也三十棒?’待伊打汝,接住棒送一送,看伊作么生?”浦如教而问,师便打,浦接住棒送一送,师便归方丈。浦回举似临济,济曰:“我从来疑着这汉。虽然如是,你还识德山么?”浦拟议,济便打。

当时德山的禅道是:提起一条白棒打尽天下捏怪者,被学者们形容为“德山棒,划断圣凡魔胆丧”!宋赞宁僧传德山传有云:“其于训授,天险海深难窥边际。”德山、临济垂接学人的方式,均属于激箭似的禅道,震惊了天下丛林。提起“德山棒,临济喝”,便谈虎色变,触之心惊,实为宗门盛事。但德山于禅道却只尽扫荡之功,在剿绝知见时不惜呵佛骂祖去;然于扫荡无捞摸处只教人自荐,这还是个大窠臼。临济则有杀有活,一气呵成;有破有立,不另指点;铸成杀活破立统一的利剑,具有极大辩证威力的活般若。但总不离逼拶的手段教人直下以趋入也。他囊括得了德山,德山却于他干瞪眼。

德山下出岩头(全),此师有出蓝之誉,实受临济影响很深。他结友参临济,已值临济入灭,但饫闻定上座转临济法语,“岩头不觉吐舌”。这即是他有所悟入处。他在洞山而不肯洞山,嗣德山又不肯德山,帮助在德山会下的同门雪峰大悟,即此可知他的见地与功行迥超诸方。他说,“若向事上觑,即疾;若向意根下寻,卒摸索不着”;又说,“此是向上人活计,只露目前些子,如同电拂,如击石火,截断两头灵然自在”。岩头禅道有破有立,总的方法是逼拶,却与临济同途。不许“寻思”剿除知见,而且更要为不思才可得他一念跳脱转辘辘地。这一念跳脱,若不经由“逼拶”,即不得跳脱。“向意根下寻”即非逼拶,“截断两头”才是逼拶,寻思属于依句修行,划句子直须等破。所谓“一团火焰相似”,即智剑出来也。若以岩头法语参看临济大悟公案,“原来黄檗佛无多子”,正是逼拶后的跳脱。岩头实属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他否定“寻思”则是肯定的。

德山下出雪峰(义存),他久历禅会,三上投子(名大同。石头另一系丹霞、翠微之后),九到洞山,后在德山下省发,经岩头帮助始大悟。雪峰下出云门(文偃),门实于九十六岁的老睦州处悟道,这与临济宗搭上了一点关系。后来云门极力阐扬逼拶直入功夫,不要在自家意识上弄光影,提出了“光不透脱,只为目前有物”的病,要于一念鉴觉下逼拶这一着子而求透彻。这和临济教你直下“识取弄影的人”,识取“是你目前历历的勿一个形段孤明”(临济语)。脱去云门说的病,始可顿悟此境,鉴觉无滞。以云门所说的病,来看临济大悟公案,则不见一星儿病。须知,临济禅触着即硬逼拶,哪有软暖之物给人?云门激箭一流的禅道,他曾作一颂:“举不顾,即差互;拟思量,何劫悟?”云门禅你要“寻思”,也不容你寻思,碰着它即是逼拶,实与临济手眼最近。

雪峰下玄沙(师备)——罗汉(桂琛)——清凉(文益的法眼宗,文益谥法眼),与云门兴起时间差近。清凉门下出天台德韶,最知名,此宗大振。法眼宗因为在禅宗五家中是最晚出的,四家禅道对它都有影响。虽无临济轰轰烈烈的涂毒鼓声,但梵音清雅亦复沁人心脾。它的宗风平易而简质,于应机直指处大都具有“回机”手眼,虽“仍旧”而自尖新,却能使当人直透。法眼悟得“若论佛法一切现成”之旨。“僧慧超(后易名策真,法眼弟子)问:如何是佛?(法眼)师曰:汝是慧超。超从此入”。这是对个别的“回机”直指,一礼拜,一悟入,都见功效。若平日不自寻思,虽遇拨转,也触不着。天台德韶以遍参丛林无所契入,后到临川谒法眼。但随众而已,无所咨参。有问法眼者曰:“如何是曹源一滴水”?法眼曰:“是曹源一滴水”。德韶于这话下大悟。平生疑滞,涣若冰释,感涕沾衣。法眼曰:“汝(德韶)当大宏吾宗,行矣无自滞!”这是回机直指更大的一次收获。他平时不离寻思功行,所以有此奇勋。临济禅不说这些理趣,不给别人开后门,堵住“寻思”。当人若在散位中,或杂用心时,容或寻思。若提起逼拶念头的功行也,直下空荡荡地历历孤明,何法不打彻也。寻思好似钝刀待磨,哪知着力一逼拶,一念鉴觉,即可力透重围。徒说“现成”,即非“现成”,剑去远矣,刻舟何为?回机的接机手眼,实易成窠臼,好象玩个玻璃瓶子。临济禅么,琉璃殿上也须扑倒。以此,说临济禅提持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远非法眼宗所能追踪。

一般说来,寻思却为禅宗日常功行,诸家皆同。洞山仗自己意乐精进的寻思,过水睹影大悟。余者大都即在寻思之时,或请益之际,经由师家直指启发而获顿悟。一味寻思用功,无师家最后点助而顿悟的亦有,但悟了需要求师印证。惟临济概不这么,他的大悟因缘全系“逼拶”形势的聚会:睦州促使发问,黄檗痛赐恶棒,他个人自然的反应“有过无过”,大愚从绝无人情处(实系深情)提起的点拨,这些实在没有一点儿教他如何“寻思”,寻思什么的暗示或条件存在。临济大悟的关键,即在那些内外紧骤的逼拶形势下,俄延了一下,竟于大愚语余蓦直的一刹那际于一念鉴觉下忽然大悟,直下彻见诸法源底也。不一定依缘,真具了因;无一定企求,真入实际;机用(棒喝言句)活脱随悟而显,如应而出。大愚肋下三拳,黄檗面门一掌,此即是他自行取证的气象,师家大为许可。这却与诸家悟道因缘迥别。因此,说临济大悟因缘公案显着了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此种逼拶念头的禅行,直如激箭,从“无求无著”上参究,不走现成路,在断绝了路头处全凭自力“逼拶”前进。诸方说禅总得有个权宜指示或影子在前,放出一条活路,并没有放在绝路头处。因此,不得谓为真参究。虽则顿悟了也有个齐限。玄沙云:“谛当甚谛当,敢保老兄未彻在!”此语大可思矣。“悬岩撒手自肯承当,绝后再苏欺君不得”,此两句语成了临济宗口头号召,却能道出此中真消息,也是真参究的写照。“无门为法门”,此其真诠也。因为这个绝路头的逼拶路子,它才是直端端的触着般若大火聚,岂太末虫能泊?这个绝对无情的逼拶路子,它才能摆脱心意识的一切妄缘,也才可能于一念鉴觉下如脱桶底似的打彻。这样顿悟了才经得起考验,不受人惑,是个无事人。即或到了这步,他更有他前进无已的无土般若的更大意乐。空乐不二的法喜精进岂有限极?此种激箭似的、行乎险道似的的禅风,“只见波涛涌,不见海龙宫”(法演语),却要个有胆量的人才敢入。总此所说,即为临济大悟因缘公案显示的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与诸家顿悟功行在关系上总的区分。

“佛法的的大意”究竟是怎样的?悟了,不消一捏。“黄檗佛法无多子”,岂惟黄檗乃尔,释迦牟尼佛法亦无多子。“无多子”,用现在的话来说:没有什么了不起,最极平常的意思,可是这正是般若了义语,乃世间诸法实相之秘要,亦即无上平等佛法。以此之故,说临济大悟为彻法源底,这一公案的重要性即在此处。厌生死而趋涅盘,果然是小乘途径;为了知“有”而了“生死”,才起顿悟功行,这个又是什么闲帐?悟了还同未悟,原来如此;悟了不是不悟,这才是真。知有为了生死,生死长河即涅盘,一期生死中无尽烦恼与无知亦即菩提,这些不一不异、相互依存、相互制约、辩证明定的诸法实相幽旨,只有通过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才有可能使当人于一念鉴觉下独脱无依,朗然照彻。不尔,虽多知识、辩才、实成渗漏!经由逼拶,一念顿悟了,彻见诸法空性,得它活般若,鉴觉下冷冷自善,孤明若寂。到此境界,一切境缘应时而照,泛应无亏,得大自在。正如百丈说的“如波说水,照万象以无功,若能寂照不自玄旨,自然贯串于古今”。此即这一大悟公案所以重要的因由。总此所说,理会临济大悟的重要性,则知临济禅的殊胜和甚深之旨了。

临济大悟因缘公案,显示了逼拶念头的顿悟功行。逼拶非寻思,正反对寻思。寻思所摄的寻思、回互、回机、定念等一类的顿悟功行,实与逼拶不类。因此,说临济禅高标顿悟,原则上极为正确,在禅宗顿悟功行的关系上实在出过禅门诸家。然则禅门诸家顿悟功行其可废欤?嗜味不齐,百味乃应,历练禅道犹患其少也,乌得废!临济确以“逼拶”的威势鞭策学人,棒喝机用及一切言句,他都安措在剑刃口子上,完全为了顿悟服务,从不闲话商量。这正是马祖、百丈、黄檗、睦州一系禅道的最高发展,也是禅宗在修持方面最大的革新,对后代禅风影响极为深广。

从临济创宗以来,强牢精进地“逼拶”顿悟功行,经由临济宗师们的行持提倡,历晚唐、五代、北宋至南宋初的临济宗师宗杲时,全国佛教几乎成为禅宗的天下,临济宗风在禅门更蔚成为群星拱北之势。

临济禅初探(下)

四 临济宗的建立

禅宗自六祖后,分南岳——马祖与青原——石头两大系。
马祖百丈一系实大法生命所系,不仅建立的丛林和清规制度为禅法修学而服务,而且确为禅宗发展的主流。
百丈下沩山、仰山,香严一枝,而沩仰开法较早,为禅宗五家之首出,法会之盛冠绝一时。
马祖下天王、龙潭一系的德山,示教亦早,法席亦盛,时有“德山门风”之称。
马祖下出南泉,泉出赵州,两师于大法宏阐提持,并不多让于百丈与黄檗、沩山与仰山诸师,也是当时马祖禅道之一重镇。
青原下石头、药山一系分三枝:道吾、石霜一也,云岩、洞山一也,船子、夹山一也,皆一门两辈相继。其中前二枝合成一家,皆得名曹洞宗。石霜、洞山开法稍后于临济,夹山更后。惟夹山一枝,有别于曹洞,实药山一系摆脱曲尺自拘之禅道。
百丈、南泉、药山,同时人也,行辈相若。黄檗、沩山、赵州、道吾、云岩、船子,亦同时人也,行辈相若。德山、仰山、香严、睦州、临济、石霜、洞山、夹山,亦同时人也,行辈相若。上之三代人物,时间距离是紧接着的,都是宗门大老,领袖一方。他如与百丈、南泉同门的归宗、大梅、盐官、盘山、东寺、天王等师,与黄檗、沩山同门的长庆、古灵、平田等师,与赵州同门的长沙、子湖两师,及归宗之子大愚、天王之子龙潭等,皆马祖一系之重要人物。又如,与药山同门的丹霞、大颠、长髭等师,及丹霞之子翠微,翠微之子投子等,亦石头一系之重要人物。此等诸师皆与前之三代人物相应同时,其于两大系之禅道、皆卓有贡献。
在此禅学发展壮大时期,而有临济出现,而有临济宗的建立,实达磨六祖以来,禅宗极为光辉重要的巨大变革,实为禅宗发展到高度的产物。
后于临济:石霜出九峰,洞山出曹山,曹洞宗乃大成而转盛。
后于临济:德山下出岩头,头出罗山。德山下出雪峰,峰出云门,称云门宗。若岩头、罗山与云门者,禅道则差近于临济;雪峰得岩头力始透彻;均第一流宗师。
后于临济:夹山出洛浦,浦原为临济侍者,时未透彻,服膺夹山风标卓然。
更后于临济:雪峰下出玄沙,沙出罗汉,汉出清凉,凉出德韶,积厚成基,称法眼宗。
以上简述临济前后约二百六十余年间(马祖——德韶)禅宗传承脉络及五家之分灯间出,以见临济宗的重要地位。这正是禅宗史上的黄金时代。以下叙述临济一生主要施设的棒喝言句,以见禅宗临济宗的建立宗旨。为了方便起见略分十个子目,依次说之:
(一)建立黄檗宗旨
师后住镇州临济,学侣云集(宋赞宁僧传临济传“罢唱经论之徒皆亲堂室”)。一日,谓普化、克符二上座曰:“我欲于此建立黄檗宗旨。汝且成褫我!”二人珍重下去。三日后,普化却上来问:“和尚三日前说什么?”师便打。三日后,克符上来问:“和尚三日前打普化作么?”师亦打。
临济神法机用,一棒一喝、一唱一喏,都从大般若中流出,高悬智镜,鉴照妍丑,辨别胡汉,杀活在手。大般若经第十六分云:
何谓般若波罗蜜多者,汝等当知:实无少法可名般若波罗蜜多。甚深般若波罗蜜多,超过一切名言道故。
此中智者,不可示现此名为智,不可示现此智所属,不可示现此智所由,不可示现此智所从。是故,智中无实智性,亦无实智住智性中,智与智性俱不可得。佛语如此晓了,作么生会?何处能寻得具体事实,证实它呢?“般若波罗蜜多离名言道”,“智不可示现,智与智性俱不可得”,此皆禅宗正令全提之境,特假立为向上一着,此即正法眼藏,亦即禅宗据以为曲立之宗旨。此中智不可示现名为智,智不可示现其所属、所由、所从,是禅宗彰顿悟义的源泉所自来。临济此处所说“建立黄檗宗旨”是假借黄檗宗风,实质上是重提般若正令,直透祖佛要机。临济证知黄檗宗旨不可得,普化、克符亦证知临济宗旨不可得,三人同证实无所得,一点渗漏俱无。临济握般若正印,在自家证智分上是“石火莫及电光罔通”;但为随顺世间名言“建立黄檗宗旨”,为的是勘验普化、克符,所以说“汝且成褫我”。总之,临济一期棒唱言句,都为通达甚深般若之无上指标。说什么临不犯中、知甚深法忍、贵在教人直下顿悟,等等;试看:普化却上来问“和尚三日前说什么”?一无所犯;再看:克符上来问“和尚三日前打普化作么”?一无所犯。个个知不犯,般若如大火聚谁敢犯者!这比曹洞宗知“尊贵”不犯之意还进一步。不犯即为透彻么?所以又说临握祖佛正令。试看:普化却上来问和尚三日前说什么?师便打。再看:克符上来问和尚三日前打普化作么?师亦打。两番打人,即两番提持了无上般若之真宗,“智与智性俱不可得”,“实无少法可名般若波罗蜜多”,如此行棒,即正令当行也。此一公案,即高标临济宗对于般若空性现观贵在顿悟的宗旨。我们初心参学人着力参看此一公案,当于顿悟起信上,当于般若空性有所觉了上,当于入临济禅的第一步法门上有所启发。须知,参禅即行深般若,禅行所事岂离般若,此乃宗门下从上以来的优秀光辉传统。达磨以楞伽说般若,五祖、六祖则提持金刚般若,马祖、百丈即以棒喝机用显般若,到临济更奋发蹈厉,大振宗风。
(二)四料拣
至晚小参,曰:“有时夺人不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有时人境两俱夺,有时人境俱不夺。”
克符问:“如何是夺人不夺境?”
师曰:煦日发生铺地锦,婴儿垂发白如丝。”
符曰;“如何是夺境不夺人?”
师曰:“王令已行天下遍,将军塞外绝烟尘。”
符曰:“如何是人境俱夺?”
师曰:“并汾绝信,独处一方。”
符曰:“如何是人境俱不夺?”
师曰:“王登宝殿,野老讴歌。”
符于言下领旨。
这个小参垂语,临济竟将接机时如何示教的方式,向大众说明了。诸方目此为“临济四料拣”。“有时”二字正指接机之时,当活脱无执的分辨来机,夺与不夺全在临时应用,不假安排。接机首先当凭鉴觉下深辨来风,知他是何根器?一经接触时,来者的心行和动机,更应分辨得透,临时决定夺与不夺。关于以根器断人,临济又尝示众曰:
如诸方学人来,山僧此问作三种根器断:如中下根器来,我便夺其境而不除其法。或中上根器来,我便境、法俱夺。如上上根器来,我便境、法、人俱不夺。如有出格见解人来,山僧此间便全体作用,不历根器。大德,到这里学人著力不通风,石火电光即过了也。学人若眼定动即没交涉,拟心即差,动念即乖,有人解者不离目前。
这段示众,与四料拣互为关系,性质、作用是一致的。四料拣着重在分辨根器以示教,完全为了接机;不能行四料拣的,开堂说法却有问题。临济说到学人到此,是没有着力处,是不通风的,没有次第,要见便见直下即是,一瞬即逝。所以他说:“学人若眼定动即没交涉”,拟心动念相去远矣。所以在临济跟前的学人也须带一只参学眼。
临济小参说四夺之语,当时克符禅人却体会得临济意,便出众一一问过,临济当时也一一便答了,符于言下领旨。临济答词甚为明显,不拟注脚。现在将克符四夺颂录出,借显四夺精义。
夺人不夺境,缘自带誵讹。拟欲求玄旨,
思量反责么?骊珠光璨烂,仙桂影婆娑
觌面无差互,还应滞网罗。
夺境不夺人,寻言何处真?问禅禅是妄,
究理理非亲,日照寒光淡,山摇翠色新
直饶玄会得,也是眼中尘。
人境两俱夺,从来正令行。不论佛与祖
那说圣凡情?拟犯吹毛剑,还如值日盲。
进前求妙会,特地斩精灵。
人境俱不夺,思量意不遍。主宾言不异,
问答理俱全。踏破澄潭月,穿开碧落天。
不能明妙用,沦溺在无缘。
这一组四夺颂发挥了临济禅旨;以后临济宗师们虽有作四夺颂的,都有逊色。临济应机应时,设此四夺,全系临时行令,辨机接物,是禅宗教学上的创作,并非从现成模子里脱出。学人承此炉锤,直下会得,实不干他意识下的“寻思”。向上机当见他落处,超过一切名言,“智中无实智性,亦无实智住智性中”,那堪摇唇鼓舌逐句告人。四夺中所云“人”,即指人我之人,学人主动方面的寻思;“境”兼指事境和理境而言,所谓森罗万象,凡圣同导寻思所缘境。若就勘验中下根器“便夺其境”的境,更是指学人死在诸方师家教学的言句或机用之下予以夺去,有时也指理境为“法”。人境一对所包甚广,都是学人方面的事;“夺”即含有“逼拶”之力,夺不夺则是临济对机纵擒的手段。
临济真子兴化存奖,奖子南院慧颙,颙子风穴延沼。南院风穴师徒间有关于临济四夺的对话,附录于此作为理会临济禅旁通一线之助。
汝道四种料拣语料拣何法?对曰:“凡语,不滞凡情,即堕圣解,学者大病。先圣哀之,为施方便,如楔出楔。”曰:“如何是夺人不夺境?”曰:“新出红炉金弹子,簉破阇黎铁面皮。”又问:“如何是夺境不夺人?”曰:“刍草才分头脑裂,乱云初绽影犹存。”又问“如何是人境俱夺?”曰:“蹑足前进须急急,捉鞭当鞅莫迟迟。”又问“如何是人境俱不夺?”曰:“常忆江南三月里,鹧鸪啼处百花香。”
问的是南院,答的是风穴,南院对风穴的答话大为赞尝。
临济宗师宗杲(1087-1568),有普说一篇,专说四料拣,临济答词及克符颂都有拈提注解,不妨一读,这篇普说,依笔者意,仅有两小段关于四料拣总的拈提,较易理会,兹节录如次:
临济一日示众云:“有时夺人不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有时人境两俱夺,有时人境俱不夺,会么?良久,左右顾视,便下座。”这个便是金刚王宝剑。我昨日说的将蜈蚣、毒蛇、蝎子,并诸杂毒贮一瓮里,你试将手就中拈一个不毒的出来?若拈得出,不妨于此事有少分相应。若拈不出,自是你根性迟钝,夙无灵骨也,怪妙喜(时住妙喜庵)不得。
你若要分明理会得临济意,但向他当时垂示处看!如何看山僧有时夺人不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有时人境两俱夺,有时人境俱不夺,若恁么便是。你若作山僧有时夺人不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有时人境两俱夺,有时人境俱不夺,便不是了也。所以五祖师翁(五祖山法演传临济宗,法演,白云守端之子,乃佛果之师,宗杲之祖)有言:“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恁么会,便不是了也。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恁么会,方始是。”你诸人还会么?这般说话莫道是你诸人理会不得,妙喜也自理会不得。我此门中,无理会得理会不得,蚊子上铁牛,无你下嘴处。
宗杲这两段关于四料拣总的拈提,已在“石火莫及电光罔通”下曲垂一线,能够帮助参看施设四料拣的微妙意趣。但更须理会,到宗杲拈出的四夺,这是宗杲的已不是临济的,更须力透恁么会便是,恁么会便不是,方始有学人自己分。
(三)三句
僧问:“如何是真佛、真法、真道?乞师(临济)开示!”
师曰:“佛者心清是;法者心光明是;道者处处无碍净光是。三即一,皆是空名而无实有。如真正作道人,念念心不间断。自达磨大师从西土来,只是觅个不受人惑的人,后遇二祖一言便了,始知从前虚用工夫。山僧今日见处与祖佛不别,若第一句中荐得堪与祖佛为师,若第二句中荐得堪与人天为师,若第三句中荐得自救不了。”
僧便问:“如何是第一句?”
师曰:“三要印开朱点窄,未容拟议主宾分。”
曰:“如何是第二句?”
师曰:“妙解岂容无著问?沤和(华言方便)怎负截流机?”
曰:“如何是第三句?”
师曰:“但看棚头弄傀儡,抽牵全凭里头人。”
“三句”,乃临济宗无上之纲宗,实临济禅精髓所在,当拼此一生参透此关。笔者限于禅行水平,仅尽其在己而略发其凡。
临济于此处答僧问真佛、法真,真道,实最极精约扫尽戏论之了义语,通达般若经教者乃可知其微妙。这僧问真佛真法外添问个真道,这却表现了禅衲的行径。临济不孤负他问,答得却妙。诸法自性清净,心触法时这心也原是自性清净,此即真佛,曰“佛者心清净是”。心触法时,心无所住,而能照了诸法实性,喻如光明虽不暂住而能照物,此即真法,曰“法者心光明是”。两者融合无间,历一切境缘,曰“处处无碍净光”即为真道。这样分析恐人执着,他又说“三即一,皆是空名而无实有”。这却真正与人抉择,叫人识取“目前历历的勿一个形段孤明”的真道。“真正作道人,念念心不间断”,虽历一切境缘,念念鉴觉自心清净“污染即不得”的大光明藏,心境一如、照而不住,此即为真道,为禅的功用。修行不明大法,不得一把吹毛剑作杀活权衡之柄,实在奈何不了生死长流中的烦恼与无知。临济说的“自达磨大师从西土来,只是觅个不受人惑的人”这句话,说透了祖师西来意,这才为活祖意。不受人惑谈何容易?禅道顿悟功行即在“不受人惑”。大般若经随破随立、随立随破,千言万语反复以明者为的是,“不受人惑”尔。二祖慧可遇达磨,“一言便了,始知从前虚用工夫”,临济拈出这则古公案,作为他倡导“三句”的弄引。“山僧今日见处与祖佛不别”,只这一句即可见出临济“不受人惑”的自信,显示出真佛、真法、真道,目无余子。这和释迦佛陀的“我为法王,于法自在”的宣言,没有多让。下面接说“若第一句中荐得堪与祖佛为师,若第二句中荐得堪与人大为师,若第三句中荐得自救不了”。他就是这样提示激箭似的禅道风格。… Read the rest

临济宗禅诗研究

吴 言 生

研究某一宗派的禅诗,必须了解该宗的根本思想。禅宗一花五叶,叶叶不同,五家七宗,各有各的宗风,即纲宗。为了表达纲宗,禅宗各家都创作了数量可观的宗纲诗。悟解宗纲诗,是了解该宗思想的一个重要途径。与一味剿绝破除打风打雨的德山棒不同,临济宗禀持杀活统一的般若利剑,破中有立,擒纵与夺,建立起一系列的接机方法、语言观念、门庭施设。其中,最著名的有“三玄三要”、“四料简”、“四喝”、“四照用”等。

一、“三玄三要”的诗禅感悟

所谓“三玄三要”是临济宗重要的应机艺术,表现了临济宗对语言的神妙运用和对真如的直觉领悟。临济谓:“大凡演唱宗乘,一句中须具三玄门,一玄门须具三要。有权有实,有照有用。”(《临济录》) 临济与其他禅宗祖师一样,认为约定俗成用法的语言,形成了指义定势,这种定势语言有很大的片面性,不能用来表达自性的圆满大全。常规的、可知解的、逻辑的语言文字,不能指陈超常的、超智的、自如的禅悟体验。所以在使用文字时,为避免陷于知见窠臼,蹈入定势覆辙,必须对之进行创造性的运用,要通过语言消解语言,回归于得意忘言泯思绝虑的前语言境域。这种回归有三个层次,即“三句”:

山僧今日见处,与祖佛不别。若第一句中荐得,堪与祖佛为师。若第二句中荐得,堪与人天为师。若第三句中荐得,自救不了。”僧便问:“如何是第一句?”师曰:“三要印开朱点窄,未容拟议主宾分。”曰:“如何是第二句?”师曰:“妙解岂容无著问,沤和争负截流机。”曰:“如何是第三句?”师曰:“但看棚头弄傀儡,抽牵全藉里头人。”(《五灯》卷11)

“第一句”是存在于言语以前的真实意味,是前语言境域。三要,指蕴含于三玄之中的接机方法。印开,指一念顿悟,心花顿发,开显佛心而至成佛。感悟真如,好像用蜡印印泥,正印之时,印痕宛然,却非眼目、思量所能及;但印的过程极其迅疾,印开之时,同时也是蜡印朱点皆坏之时,此时已偏离禅悟之境。“未容拟议主宾分”,正印之时,不容思量计度、立宾立主。真如触目现成,不落知解,超言绝相。稍作思量计度,即分宾分主,失去绝对,落入相对。“第二句”具体说明真佛之绝对,是对“第一句”真佛具现的悟解领会。这种悟解领会,超越分别计量,一似文殊示无著的“前三三,后三三”禅机,不容询问计较。只要运用任何方便(沤和,梵语upāyɑ之音译,意为方便),就不是“截流机”,不能像大象那样顿断烦恼之流立地解脱。此句已是用语言文字来绕路说禅,因指见月,尚不失为人天之师。透彻了第二句之旨,就是要达到非思量的顿悟,迈向第一句与佛祖为师的彻悟境界。“第三句”是专对不通第一、二句的钝根求道者而设立的各种方便法门,就像傀儡师所显现的神头鬼面一样。在第三句中得到悟解,已非上根利器。他们主宰不了自己,随人舌根转,胶葛于言句,好似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傀儡。三句是临济接引各种根器的禅者所运用的语言魔方,大根利器者,不待思量便可心开意解;小根钝器者,搜索枯肠仍然不得其窍。临济运用的是直截顿悟的第一句,期待的是超宗越格的第一人。对此,慈明《三句颂》云:

第一句,天上他方皆罔措。俱胝颠倒论多端,巍巍未到尼俱树。

第二句,临济德山涉路布。未过新罗棒便挥,达者途中乱指注。

第三句,维摩示疾文殊去。对谈一默震乾坤,直至如今作笑具。

(《古尊宿语录》卷11)

“第一句”,是存在于言语之前的真实意味,所以天上人间,凡人佛祖,都难以晓会。其机用,如同末山尼了然与俱胝的对答。金华俱胝和尚,初住庵时,有尼名实际前来,戴笠执锡,绕俱胝三匝说:“道得即脱笠。”三度发问,俱胝皆不能答。尼师走后,俱胝愧咎交加,感叹“滥处丈夫之形,而无丈夫之用”。(《祖堂集》卷19)尼师绕行,不言而其声如雷;俱胝哑口,无语而心绪纷飞。俱胝思量计较,不能直下会取,败象呈露,所以枉为巍巍粗蠢的男子,却不及娟秀灵妙的尼师。(尼俱树:指尼俱卢陀树,即尼拘律树,佛典常用来比喻由小因而得大果报者、比喻女人以净信心供养佛而得极大之果报者,参《佛光》P1885、6312。)“第二句”,电光石火,奔流度刃。而临济喝德山棒,虽然棒如骤雨,喝似奔雷,机锋峻烈,仍然不离方便法门,流于语言路布。德山小参示众:“今夜不答话,问话者三十棒。”时有一僧出来礼拜,德山便打。僧说:“我话还未问,和尚因甚么打我?”德山说:“你是什么地方人?”僧人答:“新罗人。”德山说:“未跨船舷,就该吃三十棒!”(《五灯》卷7) 未跨船舷时,是还没有起心动念之时。在此之时即毫不容情地予以棒击,意在粉碎其迷情,掐扼其意识的萌芽。而了悟之人若对此机锋加以臆测,纵使说得头头是道,也仍落在半途,未为彻悟。“第三句”是方便法门,已非禅门顿悟。维摩诘示疾,文殊遵佛旨意前去探问,两人对谈大乘佛法,随行诸位菩萨各各谈论“不二法门”,当文殊问到维摩诘时,维摩默然无语。佛教史上称维摩一默,如雷震乾坤。无言之中,雄辩滔滔。在很多禅僧眼里,维摩一默表达了禅宗崇高的无言美学范式,但在楚圆看来,不管这一默是如何精妙,既然是在“对谈”基础上的一默,仍只堪付诸一笑。

临济三句虽然形式上有或深或浅的不同,但临济的用意,是让人会取“第一句”。所以楚圆之颂,也是让人领会“第一句”。因此,在颂“第二句”、“第三句”时,纵然拈取的事件相当高妙,拈取的对象是本宗宗主和禅宗所普遍崇仰的维摩诘,也坚决予以破除,以使学人跨越第二句、第三句,契会第一句。

按照临济宗人的解释,三玄是指体中玄、句中玄、玄中玄。(《禅林僧宝传》卷12)“体中玄”是用发自真实心体的一般的语句,来显露真实之理,显示玄中之体。《纂要》清三山来《五家宗旨纂要》,收于《续藏》第114册。:“因言显理,以显玄中之体,虽明此理,乃是机不离位故。”参学者虽然能够感知本体,但机用还粘滞著在悟的境域(“位”),尚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因而必须将之破除,无所执著,以言说显示一切皆空。“句中玄”指使用语意不明确的巧言妙说,不拘泥于语言本身,但能显示玄妙之理,已经进入了相对自由的境界。《纂要》:“如张公吃酒李公醉。前三三,后三三。六六三十六,其言无意路。虽是体上发,此一句不拘于体故。”“玄中玄”是语言虽然出自心体,却又离于心体,启迪参禅者不拘泥于语言的表象,而要去体味言外言,意外意。《纂要》:“如赵州答庭柏话。此语于体上又不住于体,于句中又不著于句。妙玄无尽,事不投机。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言语发自真体,既显示真如本体,又不粘著于真如本体;句子有所表达,却又不明确说出。参禅者对言句的体会,犹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不即不离,已经进入绝对自由的境域。三玄的宗旨,与三句一样,同样是引导学人进入前语言境域。在三玄之中,又各有三要,由此形成临济宗大冶无方、奇变叵测的接机方法。《人天眼目》卷1载善昭颂三玄三要诗:

第一玄,照用一时全。七星常灿烂,万里绝尘烟。

第二玄,钩锥利更尖。拟议穿腮过,裂面倚双肩。

第三玄,妙用具方圆。随机明事理,万法体中全。

第一要,根境俱忘绝朕兆。山崩海竭洒飘尘,荡尽寒灰始得妙。

第二要,钩锥察辨呈巧妙。纵去夺来掣电机,透匣七星光晃耀。

第三要,不用垂钩并下钓。临机一曲楚歌声,闻者尽教来返照。

三玄三要事难分,得意忘言道易亲。一句明明该万象,重阳九日菊花新。

“第一玄”,照,是自性本体的观照功能。用,是自性的妙用。有照有用,即体用圆融,偏正不二。这种境界,好似灿烂光明的七星宝剑,斩尽痴迷妄念,使乾坤绝点尘,心国无烟雾,般若智光辉赫映现。按七星,指七星宝剑。(《五灯》卷13.守澄:“问:‘不落干将手,如何是太阿?’师曰:‘七星光彩耀,六国罢烟尘。’”)第一玄首破我法二执,“亲嘱饮光前”,(《汾阳录》卷上颂第一玄) 以言说显示一切皆空,应无所执著的道理。“第二玄”,如钩似锥,锐不可当。喻真如佛性在本质上“绝相离言诠”,(同上颂第二玄)只有不待拟议,才能契证真如之体。如果学人拟议寻思,当下即被钩锥穿腮,割裂面门,使头皮剥落,搭在肩上,丧身失命。“第三玄”,妙用无端,能方能圆。此时,内理外用,皆随缘而明,极尽言说的玄妙,使之如同明镜,遍照万法,无一遗漏,因为这一切都在自性本体中,是自性生出的万法。此时已进入绝对自由的境域。

“第一要”,根境俱忘,将主观和客观扫荡无余。“根”指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境”指色、声、香、味、触、法六境。每个人的我执如山高海深,必须将它粉碎,使山崩海渴,才可心如死灰。但静云止水中,须有鸢飞鱼跃的气象。如果耽于寒灰心态,即粘著于空境,仍有“朕兆”,所以必须连这“寒灰”也要荡尽,将空再空掉。“第二要”,指师家在使用各种粉碎学人疑情妄念的“钩锥”之时,要详加察辨,随机应变,能杀能活,不著言句,灵活运用,对机才愈加巧妙。“纵去”指放行,“夺来”是把住。纵去夺来,机如掣电。七星宝剑虽处匣中,却光辉显耀。言未出口,已意味无穷。“第三要”,师家通过山崩海竭、纵去夺来种种施设之后,学人自明本心,师家不再使用固定的垂钩下钓的方法,而是随机妙用,如同唱一曲楚歌,即还乡之曲,使听闻之人,回光返照,归于心灵故乡,明心见性,直下悟入。“三要”与“三玄”紧密配合:第一要,摈弃一切客观事物,在破相上下功夫,不离正面语言;第二要,随机应变,不执著于言句,灵活运用,进入玄境;第三要,随机发动,反照一心。即使有所言说,也必须超越肯定、否定、非肯定、非否定等具体形式。

“三玄三要”是临济所独创的禅法之一,对它的理解历来见仁见智。临济创立三玄三要的要旨,重要的是教人在言语之前证悟。一句话中有玄有要,就是活语,意在让人领会言句中权实照用的功能。不领会这个根本要旨,而在三玄三要的具体名称上迷指忘月,搬弄数字凑合三三,不啻是蝇钻故纸、驴年见道。因此,在分别吟诵了三玄三要之后,汾阳又担心人们对之作支离片面的理解,便随说随扫,作了首总颂,申明“三玄三要事难分”,原本是一,强分为三,只是为了接引修行者体验大道的方便。条条大路通长安,虽然途径不同,旨归无二。所以不能执着于三玄三要的名目,更不能执着于对三玄三要的各种解释。《林间录》下说:“三玄之设,本犹遣病,故达法者贵其知意。知意则索尔虚闲,随缘任运。”真正的禅者,要当下泯除知见,直悟本来,得意忘言,领会“三玄三要”的根本精神,才能与大道相亲。而既已“忘言”,就不存在“一句”,更不存在“一句”中的三玄三要。“一句明明该万象”,真正的“一句”,即是圆满自足的禅心,它涵等森罗万象,如同重阳、九日、菊花新,一而三,三而一:重阳即九日,九日即重阳,菊花新即是重阳,重阳即是菊花新。善昭特别重视“三玄三要”,慧洪作《临济宗旨》,集中讲善昭对“三玄三要”的理解,书中引用张商英对慧洪讲的话,说:“观其(汾阳)提纲,渠唯论三玄三要。”三玄三要的主旨,正是为了突破语言的指义定势,突破语言的逻辑性、知解性、分析性,强调语言的随机妙用,强调语言的象征性、现量性、空灵性,使参禅者得意忘言,从而契证“言语道断”的真如本体,追求高远神秘的诗禅感悟境界,去体验继百丈以来的“离四句、割百非”、“割断两头句”、“声前一句”。

二、“四喝”的诗禅感悟

临济以“喝”接引徒众,耸动禅林。临济曾谓:“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金毛师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临济录》)《人天眼目》卷1载善昭颂:

金刚宝剑最威雄,一喝能摧万仞峰。遍界乾坤皆失色,须弥倒卓半空中。

金毛踞地众威全,一喝能令丧胆魂。岳顶峰高人不见,猿啼白昼又黄昏。

词锋探草辩当人,一喝须知伪与真。大海渊澄涵万象,休将牛迹比功深。

一喝当阳势自张,诸方真有好商量。盈衢溢路歌谣者,古往今来不变常。

善昭之颂阐发四喝之旨尤显。第一首咏“金刚宝剑”。《纂要》:“金刚宝剑者,言其快利难当。若遇学人,缠脚缚手,葛藤延蔓,情见不忘,便于当头截断,不容粘搭。若稍涉思维,未免丧身失命也。”金刚宝剑之喝,将所有的疑情悉皆摧毁。乾坤失色,日月无光,纵使问题大如须弥,也倒卓半空,粉碎无余。第二首咏“踞地师子”。《纂要》:“踞地狮子者,不居窟穴,不立窠臼,威雄蹲踞,毫无依倚。一声哮吼,群兽脑裂。无你挨拶处,无你回避处,稍犯当头,便落牙爪,如香象奔波,无有当者。”狮子一喝,令人丧胆亡魂,犹如日夜凄啼的哀猿。第三首咏“探竿影草”。这是师家为了勘验学人的修行,或者是学人测试师家时所使用的手段,是勘验的大喝。师家通过这一喝,可以测验出学人深浅明暗的工夫,看看他有无师承,是否欺瞒,有见识还是无见识。第四首咏“一喝不作一喝用”。此喝最不著痕迹,虽然不在前三喝之中,却能将前三喝收摄无余。千变万化难测知,似在一喝中,实出一喝外!

三、“四料简”的诗禅感悟

四料简是临济导引学人悟入的四种方法,即“夺人不夺境”、“夺境不夺人”、“人境俱夺”、“人境俱不夺”。“人”指主观存在,“境”指客观存在。夺与不夺,根据对象的实际情况而定。临济创立四料简的目的,是为了破除对我(支配人与事物的内部主宰者)、法(泛指一切事物和现象)二者的执著。临济指出,一个胜任的导师,必须掌握这四种接机示教的方式:

(克符道者)初问临济:“如何是夺人不夺境?”济曰:“煦日发生铺地锦,婴儿垂发白如丝。”师曰:“如何是夺境不夺人?”济曰:“王令已行天下遍,将军塞外绝烟尘。”师曰:“如何是人境俱夺?”济曰:“并汾绝信,独处一方。”师曰:“如何是人境俱不夺?”济曰:“王登宝殿,野老讴歌。”(《五灯》卷11.纸衣)

“夺人不夺境”的境界,如同春天的太阳,照映万物,生机蓬勃。而衰老的“我”只是因缘和合的假象,并没有真性实性。世人执著于“我”,以为是有主宰的、实在的自体,便会产生种种谬误和烦恼。人的外形尽管有衰老,自性的清明却不会改变,永远葆守这清明之境,就是夺人不夺境。“夺境不夺人”,是针对法执深重的人,破除以法为实有的观点。如果谁以客观存在为重,自性泯没,就应该设法使他超越,唤醒自性。世间的一切事物和现象都是法。一切法都没有自性,处于刹那生灭变化之中。世人执著于“法”,对之虚妄分别,必然妨碍对真如的悟解和体验。“夺境不夺人”时,自性本性,清明自在,一个命令施行下去,整个天下太平,心国没有战乱。“将军塞外绝烟尘”,即是平定战乱、心境太平的气象。(有的论者将“将军塞外绝烟尘”理解为“将军被困塞外”,李淼《禅宗与中国古代诗歌艺术》P36,丽文公司1993年版。是违背原旨的。)“人境两俱夺”,是针对我执和法执都很重的人,破除其“我”、“法”二执。俗世的一切都是颠倒和虚妄的,任何对自我和外境的执著,都与佛教的基本原理和最终目的相违背。主观、客观都无真实自性,应该超越主客,了悟绝对的本源心性。此时的境界,如同晚唐之际的并汾两地,山西、河北的藩镇各据一方,两地彼此悬绝,人民不相往来,内外隔绝。“人境俱不夺”,对于人我、法我都无执著的人,二者都不须破除。从绝对到相对,绝对即在相对之中。主观、客观,各各依位而列。此时,既有王者、野老的人,又有宝殿、讴歌的境象。并且王与野老,本无二致。彻悟之时,生佛一如,一切现成。临济嫡子克符颂四料简诗:

夺人不夺境,缘自带淆讹。拟欲求玄旨,思量反责么。骊珠光灿烂,蟾桂影婆娑。觌面无差互,还应滞网罗。

夺境不夺人,寻言何处真。问禅禅是妄,究理理非亲。日照寒光澹,山摇翠色新。直饶玄会得,也是眼中尘。

人境两俱夺,从来正令行。不论佛与祖,那说圣凡情。拟犯吹毛剑,还如值木盲。进前求妙会,特地斩精灵。

人境俱不夺,思量意不偏。主宾言少异,问答理俱全。踏破澄潭月,穿开碧落天。不能明妙用,沦溺在无缘。(《五灯》卷11)

对克符此诗,《大慧录》卷16有较精当的解释。“夺人不夺境”,大慧谓:“熙日发生铺地锦,是境;婴孩垂发白如丝,是人。此两句,一句存境,一句夺人。……(克符)此颂大概在‘骊珠光灿烂,蟾桂影婆娑’之上。盖此两句是境,学者问不夺境,‘拟欲求玄旨,思量反责么’,大意只是不可思量拟议,思量拟议者人也,蹉过觌面相呈一著子,即被语言网罗矣。克符此颂,专明‘旭日发生铺地锦’,所以有‘骊珠光灿烂,桂蟾影婆娑’之句,乃是存境而夺人,故曰‘觌面无差互,还应滞网罗。’”四料简中,唯有“人境俱不夺”方是彻悟之境,此前皆为方便权宜,从彻悟的立场看,都是“淆讹”。骊珠光灿,桂影婆娑。本体通过境象明明白白觌面相呈,参禅者本应“无差互”,当下契入,却想通过拟议思量的途径来趋近,这就滞留在语言、意识的罗网之中,而不得自由。 “夺境不夺人”,指对于我执轻而法执重的人,先夺其境。境有两意:一是思想意念之境,一是自然物象之境。诗的前四句谓法执重者,问禅、究理,向外追寻,与本体乖离,故师家夺其思虑之境;后四句谓参禅者纵使能从“日照寒光淡,山摇翠色新”的色界中,悟得色即是空的真谛,也是眼中尘沙,未为究竟。《人天眼目》卷1引大慧语:“要会‘日照寒光澹么,山摇翠色新’么?此二句是境。‘直饶玄会得,也是眼中尘’,便夺了也。”“人境两俱夺”指将我执法执悉皆夺去。我法二空,佛祖正令得以施行。既证悟自性,则无佛可成,无佛之名号可立,故云“不论佛与祖”;未悟时说圣说凡,落于情识意想,既悟之后,则凡圣皆空,故云“那说圣凡情”。证悟之时,一切妄想都是对般若的触犯,在般若利剑前将被纷纷斩断。此时的学人,如同恰好遇到木孔的盲龟,一味死死抱住佛法不放,同样会在吹毛剑下丧身失命。如果再进一步寻求玄妙的解会,卖弄精灵,就更会被般若利刃一挥两断。《大慧录》卷16:““正令既行,不留佛祖,到这里进之退之,性命都在师家手里,如吹毛剑不可犯其锋。”得其旨趣。“人境俱不夺”,指禅者明心见性之后,必须从悟境中转身而出,度化世人。此时扬眉瞬目、思量意识,都从脱落烦恼的自性中流出,所以不会落于色界偏位。此时立主立宾,言辞虽然略有不同,但条条大路通长安,问答之中,都传达着至道。此时的禅者,精神绝对自由,踏破澄潭底之明月,穿开碧落后之青天。如果不能明白自性的妙用,则无缘与悟境相遇,而遭致沦没沉溺。 大慧在对四料简作了阐释之后,担心学人执著于他的解释,又立即予以扫除:“这个是无限量底法,尔以有限量心,拟穷他落处,且莫错。……如上所解注者四料简,尔诸人齐闻齐会了,临济之意,果如是乎?若只如是,临济宗旨岂到今日。尔诸人闻妙喜说得落,将谓止如此,我实向尔道,此是第一等恶口,若记着一个元字脚,便是生死根本也!”(《大慧录》卷16) 可见不论是对于语言还是机用,都不可有纤毫执著。

克符道者的颂,过于学理化,不易索解。而佛鉴慧阖的颂,则是一组风情摇曳的绝句:

瓮头酒熟人尽醉,林上烟浓花正红。夜半无灯香阁静,秋千垂在月明中。

莺逢春暖歌声歇,人遇平时笑脸开。几片落花随水去,一声长笛出云来。

堂堂意气走雷霆,凛凛威风掬霜雪。将军令下斩荆蛮,神剑一挥千里血。

圣朝天子坐明堂,四海生灵尽安枕。风流年少倒金樽,满院桃花红似锦。

千溪万壑归沧海,四塞八蛮朝帝都。凡圣从来无二路,莫将狂见逐多途。

第一首颂夺人不夺境。酒熟香浓,人入醉乡,而青烟如织,林花正红。深沉院落,佳人入眠。秋千香索,垂在月中。此时人停止活动,客体的物境宛然在目。第二首颂夺境不夺人。莺声消歇,落花随水,是夺境;人绽笑脸、宛转抚笛,是不夺人。此时物境淡隐,主体的人自由活动。第三首颂人境俱夺。意气如惊雷,威风如霜雪,将军令下,荆蛮头落,千里血溅。既斩其人,又夺其境。第四首颂人境俱不夺。天子临朝,百姓安居。年少醉饮,花红似锦。人欢愉,境芬芳。第五首是总颂。参禅者必须臻于百川归海、远人来服的境界,才能川流贴稳,心国太平。彻悟之后,凡圣不二,否则说空说有,夺与不夺,都是“狂见”,追逐多途,而不能达道。

四、“四照用”的诗禅感悟

四照用的“照”,指“寂照”之照,“寂”是真如之体,“照”是真如之用,借用为否定客观;“用”是妙用,借用为否定主观。四照用系根据参禅者对主客体之不同认识,所采取之不同教授方法,旨在破除视主体、客体为实有之世俗观点,与“四料简”基本类似:

我有时先照后用,有时先用后照。有时照用同时,有时照用不同时。先照后用有人在,先用后照有法在,照用同时,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敲骨取髓,痛下针锥。照用不同时,有问有答,立宾立主,合水和泥,应机接物。若是过量人,向未举已前,撩起便行,犹较些子。(《临济录》)

(1)先照后用。针对法执重者,先破除对客体的执著。(2)先用后照。针对我执重者,先破除对主体的执著。(3)照用同时,针对我、法二执均重者,同时破除之。(4)照用不同时。对于我、法二执均已破除者,即可应机接物,不拘一格,运用自如。《人天眼目》卷1慈明颂:《古尊宿》卷9作慈照禅师颂。

照时把断乾坤路,验彼贤愚丧胆魂。饶君解佩苏秦印,也须归款候皇恩。

用便生擒到命殂,却令苏醒尽残躯。归款已彰天下报,放汝残年解也无?

照用同时棒下玄,不容拟议验愚贤。轮剑直冲龙虎阵,马丧人亡血满田。

照用不同时,时人会者稀。秋空黄叶堕,春尽落花飞。

一喝分宾主,照用一时行。会得个中意,日午打三更。

“照时”指先照后用,即以般若利剑破除对法的执着。此时,思维被截断,拟议不得,天地(喻相对的思维方式)被把断,又回到了天地未分之前的状态,不论贤愚都丧胆亡魂(喻没有任何二元意识留存)。纵使你辩才如苏秦,身佩六国相印(喻参禅者口若悬河,天花乱堕),也须输诚,缴印还乡,以候皇恩(喻返回心灵家园,继续修炼)。此诗重在对相对意识之境的破除,即是对法的破除。“用时”指先用后照,即以般若利剑破除对主体的执着。师家用杀人剑,将参禅者生擒过来,予以斩首,将相对的意识处以极刑。但临济宗非常讲究死中得活的机趣:使相对的意识大死之后,再使悟的生命庇醒过来。妄想分别是“生死轮回”的根本,禅门中许多机锋、话头,都是为了消除学人的妄想分别,所谓“打念头”。这种“打念头”的机用,就是“杀人刀”,让人“大死一番”。然而,打去念头后,如木石一般不思不动,却是禅家最担心的弊病。佛教之“空”,空去妄想而已,却需显示出“真性”的无穷妙用,所谓“打得念头死,救得法身活。”这就是“活人剑”:以智慧的利刃斩除一切妄想,复活“真性”的妙用。一刀一剑,能杀能活,显示出息妄显真的禅机。庇醒之后,除却往日心,已非昔时人,过去的妄想都纤毫不存,再也不会干扰自己的禅心。此时,人心已死,道心已活,天下丛林,纷纷得到禀报说又有一人道行圆满成就。这个成就之人,从此会安度残年,活出与以前截然不同的心境。“照用同时”,是将人我双双夺去之时。此时当头一棒,绝不容情。人头殒落(喻夺人)血流满田(喻夺境)。愚人贪世情,贤者恋佛法,师家对之一概扫却。高明的禅师,“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敲骨取髓,痛下针锥”,这是“杀人如麻”的“临济将军”的一贯作风。“照用不同时”,是比“照用同时”更为纯熟的境界。此时,根本分辨不出其中什么是照,什么是用。春花落,秋叶堕,一切纯真自然,不落朕兆,大化流衍,自为自在,渺无端倪。

总颂谓虽然“四照用”有种种方法,但在“一喝”之中,同时具现。慈明将极其精微、复杂的四照用程序,浓缩在一喝之中,顿悟色彩极为浓郁。这种当下顿悟的功行,纵是参禅多年的人,也难知其深浅。如果领会了这一喝中的意旨,日轮当午之时,即是半夜三更。诗人将两幅截然对立的意象组合到一起,呈现在你的目前,是神妙的般若直观之境。如果你稍有思量,就当下不解“个中意”,失之千里了。

三玄三要等宗纲诗,反映了临济禅机锋迅疾、不容拟议的特性。临济禅机,显出掀倒禅床、踢翻地轴,倒复乾坤的气势,和曹洞宗的绵密功夫,全是两路禅法。“棒喝机用及一切言句,他都安排在剑刃刀口子上,完全为了顿悟服务,从不闲话商量。这正是马祖、百丈、黄檗、睦州一系禅道的最高发展,也是禅宗在修持方面的最大革新。”“这个绝对无情的逼拶路子,它才能摆脱心意识的一切妄缘,也才可以于一念鉴觉下如脱桶底似的打彻。”(乃光《临济禅初探》,《禅学论文集》第2册第158页。)逼拶,即是禅师用峻烈无情的手段,将学人的情识剿绝,将分别情识逼到山穷水尽处,以促使学人悬崖撒手,蓦见柳暗花明,死中得活。善昭《识机锋》云:“啐啄同时用最难,相逢恰似两风颠。”形象地描绘了临济宗机锋之峻烈、师家学人相见之激烈法战情景。(《汾阳录》上) 其《识机锋》云:

疾焰过风用更难,扬眉瞬目隔千山。奔流度刃犹成滞,拟议如何更得全!《汾阳录》下)

疾焰过风、扬眉瞬目、奔流度刃,尚且显得粘滞艰涩,拖泥带水,非直截根源的向上一路,与禅悟悬隔千山万水,如果再拟议寻思,更是天壤悬绝!因此,感悟临济禅旨,领会临济禅诗,必须顿悟直入,用超悟的直觉思维才有入路。

临济宗三玄三要、四喝、四料简、四照用等纲宗诗,之所以能通过鲜明的艺术形象,表达极其深奥复杂的禅学思想,是因为在最高的层次上,诗与禅圆融相通。最微妙的宗教体验,不能通过定势语言来表述。因为按照禅宗的观念,本体不可说,一有言说,即有主客,即是站在本体之外,即与本体相疏离。从这个意义上说,语言是本体的栅栏。而参禅,就是要突破这种乖离,明心见性,直契本体。因此,只有通过诗学的喻义,通过意象的现量裸裎,不落思量计较,才有可能使学人当下证入禅悟之境。从这个意义上说,诗歌是本体的家园。临济宗禅诗,吟咏宗纲而不粘著于宗纲,用活句而不用死语,通过意象组合的矛盾性、跳宕性、空灵性,展示一幅幅诗禅感悟境象。这就使得这类诗歌具有了供人想像品味的空间,使其意象具有多义性、朦胧性、不可解性,使得临济宗纲宗诗在中国诗学史上呈现出独特的风貌。… Read the rest

永嘉大师的《证道歌》

作者:吴言生

永嘉玄觉是慧能的嫡传弟子,虽然只在曹溪停留了“一宿”,却是明心见性的觉悟者,所以有“一宿觉”的美称。他的《证道歌》是禅门脍炙人口的佳作。它是禅宗诗歌的宏篇巨制,几近三百行,一千八百七十六字,就篇幅来说,堪称《全唐诗》之最。

《证道歌》,顾名思义,是明心见性的证悟者,所抒发的正知正见。永嘉玄觉为了避免后学解行错谬,慈悲地标示出解脱的道路。它包蕴深厚,有佛教哲理,有禅悟体验,有求道要诀。以下主要参考耕云先生的《不二法门•证道歌浅释》中的相关文字,作一简释。

君不见,
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
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

摒绝世间俗学,离绝出世间圣解,不以有为法修持至道,无心合道的“闲道人”,无妄想可断,无真理可求。当他彻见了本来面目之时,不但根尘情识皆是佛性,连这个虚幻不实的色身,也成了常住不坏的法身。正可谓“明与无明,其性不二;不二之性,是为实性。”

法身觉了无一物,本源自性天真佛。
五阴浮云空去来,三毒水泡虚出没。

当回归于生命的本源,则除了澄明圆满的本心之外,别无一物可得。这澄明圆满的本心,就是本源自性,就是纯真的佛性。障蔽本心的色、受、想、行、识五种阴霾,原本不有,当体是空。由五阴派生出的贪、嗔、痴三毒,也不过偈缘生缘灭的水上泡沫一样,虽有而不实,倏起倏灭。

证实相,无人法,刹那灭却阿鼻业。
若将妄语诳众生,自招拔舌尘沙劫。

彻见宇宙实相,顿断无始无明,则我空法亦空。前尘往事,顿如梦觉;无间地狱,全成净土。永嘉大师唯恐浅见生疑不信,发下誓说:如果用虚假的言语来欺瞒众生,等于自食无量劫数拔舌地狱的苦果。

顿觉了,如来禅,六度万行体中圆。
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

禅宗是“销我亿劫颠倒想,不历僧祗获法身”的顿悟法门。明心见性,顿悟本心,便是证得了“如来禅”,便圆满地具备了六度万行的河沙功德。“前尘缘影”,执着于虚幻的表象,如梦的人生就会轮回于六道,一旦获得了生命的觉醒,则大千世界,如沤生沤灭。

无罪福,无损益,寂灭性中莫问觅。
比来尘境未曾磨,今日分明须剖析。

彻见本源之时,身心世界尚不可得,更无罪福、损益可言。过去尘镜没有揩磨,被客尘烦恼所覆盖,以致于不能焕显其本有的光明。如今垢尽光现,鉴照分明,就不妨解剖分析,弄个清清楚楚了。

谁无念,谁无生?若实无生无不生。
唤取机关木人问,求佛施功早晚成。

谁能于内不起思念,对外不生感受?果真如此,则一切没有生命的东西,也跟活的人一样了。如果抑念求无念,便是沉空守寂的二乘;自闭求无生,乃是灰心灭智的外道。无生是就体上讲,无不生是从相上讲。真正的无生,能生起一切万法。如果将无念无生片面理解一念不起,那么不妨找个木头人来问一问,看看它什么时候能修成佛道。

放四大,莫把捉,寂灭性中随饮啄。
诸行无常一切空,即是如来大圆觉。

空掉这个地、水、火、风四大假合的肉体,不要过于执着这具臭皮囊,且随缘任运,饥餐困眠。彻底明见诸行无常,一切皆空,便是生命的圆满觉醒,也是佛的圆觉智慧。

决定说,表真乘,有人不肯任情征。
直截根源佛所印,摘叶寻枝我不能。

之所以斩钉截铁地这样明明白白地宣说,是为了彰显最上一乘的真实法门。偏偏有一些焦芽败种之人,不肯信受,以私心卜度圣智,对明心见性的顿悟法门,妄加评谤,肆意攻讦。殊不知直截了当地穷溯万法根源,洞悉法界的实相,是佛所印证的。如果着相求法,舍本逐末,则是我不愿做的事。

摩尼珠,人不识,如来藏里亲收得。
六般神用空不空,一颗圆光色非色。

珍贵的摩尼宝珠,虽然很多人都不知道,却是实实在在收藏在如来藏的妙明真心里的。六根解脱之时,发出神妙作用,彰显真空不空。自性光明圆满,非色非空,不生不灭。圆满晶莹,普照大千。

净五眼,得五力,唯证乃知谁可测。
镜里看形见不难,水中捉月争拈得。

明心见性之时,肉眼、天眼、法眼、慧眼、佛眼立得清净,入眼无非佛性,,由此证得信力、精进力、念力、定力、慧力这五种金刚力。这一切,唯有亲证,才能知其三昧,仅靠常情是难以测度。见性之人,心如明镜,无物不鉴;小智之徒,执着外物,如水中捉月,到底成空。

常独行,常独步,达者同游涅槃路。
调古神清风自高,貌悴骨刚人不顾。

明见本心的禅者,我法二见已断,理事二障已断,虽行走在闹市之中,也如入无人之境,宛如独行独步一样,自在潇洒地行走在心无起灭的涅槃大道上。悟者不离本源,格调高古,不近权势,风致高华。而世俗以貌取人,对那些面色憔悴,个性耿直的达者开士,也不愿多看一眼。

穷释子,口称贫,实是身贫道不贫。
贫则身常披缕褐,道即心藏无价珍。

佛家弟子,言必称“贫僧”,这是由于他们追求至道,而从来不计较物质的生活。他们虽然经常披着破烂的短袄,心中却藏有自性的无价珍宝。

无价珍,用无尽,利物应时终不吝。
三身四智体中圆,八解六通心地印。

无价的自性珍宝,具有无量、无际功德、妙用,利益有情,接引有缘,永远都不会匮乏,不会吝惜。六祖说,“三身者,清净法身,汝之性也;圆满报身,汝之智也;千百亿化身,汝之行也。”四智是成所作智、妙观察智、平等性智、大圆镜智。见性成佛后,八识融归佛性,皆得解脱,故曰“八解”。六通即是天眼、天耳、他心、宿命、神足、漏尽等六种神通,它们都不离人的一念真心。

上士一决一切了,中下多闻多不信。
但自怀中解垢衣,谁能向外夸精进。

具有大根器的人,能一了百了。而中士、“下士闻道,大笑之”,听得愈多,疑惑愈重,于明心见性,毫无裨益。只要从自身解除因业障而形成的垢衣,才能使珍贵的宝珠显现。起心精进,即落有为,更何况向外自夸精进,更是于见道无补了。

从他谤,任他非,把火烧天徒自疲。
我闻恰似饮甘露,销融顿入不思议。

自性真空,不受薰染,一任他人诽谤、非难,无损正法丝毫。就好像痴人好架火烧天,自取疲累,徒然劳苦而已。见性之人对待毁誉与诽谤、恩恩与怨怨、醍醐与毒药,都如同啜饮清醇的甘露,一一融归于不思议的圆觉性海。

观恶言,是功德,此则成吾善知识。
不因讪谤起怨亲,何表无生慈忍力。

恶言无自性,无明所变现,并不真实。何况平等法中,一切声音悉皆平等。倘若生起分别念,便是徒增烦恼。能勘破恶缘,当下便是善知识。见性之人,安住无生法忍,八风不动,怨亲平等,唯显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不能因为是讪谤,便产生对它生起冤亲的态度。一切皆处于平等法中,无冤亲的分野,表现为同体大悲,就是慈忍力。

宗亦通,说亦通,定慧圆明不滞空。
非但我今独达了,河沙诸佛体皆同。

通晓祖师机法,精通佛教义理,由定发慧,定慧等持,就不会沉空守寂。明心见性,非我独能,一切众生都不例外。恒河沙数的诸佛,与众生的自性本来平等无二。

师子吼,无畏说,百兽闻之皆脑裂。
香象奔波失却威,天龙寂听生欣悦。

宣扬佛法,如同雄狮哮吼,百兽慑服。香象(二乘及未登地的菩萨)听了最上乘法,平素的自恃与傲慢顿时冰消瓦解;天龙(登地菩萨)听了这最上乘法,印证自己内证境界,无比亲切,格外温馨。

游江海,涉山川,寻师访道为参禅。
自从认得曹溪路,了知生死不相干。

古德大事未明,不辞辛劳,走遍千山万水,走遍千山万水,磨破芒鞋布衲,只为寻求明眼宗师,通过参禅了却大事。信受了曹溪六祖禅法之后,生死遂不再干怀萦虑。

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
纵遇锋刀常坦坦,假饶毒药也闲闲。
我师得见然灯佛,多劫曾为忍辱仙。

在行住坐卧、语默动静都可以参禅,都不失安祥的心态。用不离体,体自安然。了脱生死之人,纵是利刃相加,毒药也逼,也襟怀坦荡,意态安闲。本师释迦牟尼,因地以优钵罗花供养燃灯佛,并布发掩泥供燃灯佛行过,得以受记成佛。他多劫以前也曾修过忍辱般若波罗蜜。

几回生,几回死,生死悠悠无定止。
自从顿悟了无生,于诸荣辱何忧喜。

一切众生,皆有生死,这种生死是分段生死,即永恒生命的分段现象,此一段是生,彼一段是死。人的一生被这个分段生死现象所支配,不能自作主宰。如果顿悟自性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对荣辱就不会有忧喜之念了。

入深山,住兰若,岑崟幽邃长松下。
优游静坐野僧家,阒寂安居实潇洒。

[岑,音cén;崟,音yín。阒,音qù] 见性之人,在深山密林修筑兰若,于水边林下长养圣胎。山居生活无羁无绊,如野鹤闲云,随缘任运。比起奔走市朝的人们,自然潇洒写意。

觉即了,不施功,一切有为法不同。
住相布施生天福,犹如仰箭射虚空。

一旦觉悟,即是大事了毕,不再施功落于有为法,而各种有为的修持方法则异于此。为求福报而行布施,虽然得到生天的福报,就像朝向天空射出的那支箭,是不可能长时停留的。

势力尽,箭还坠,招得来生不如意。
争似无为实相门,一超直入如来地。

射向虚空的箭,力量一尽,就会很快地掉下来。福报尽了,照样会降生到人间,生起种种无奈。争比得上运用无为实相的法门,一旦顿悟超脱,便直入如来的境界。

但得本,莫愁末,如净琉璃含宝月。
既能解此如意珠,自利利他终不竭。

只要证悟了真如本体,则种种方便不过是细枝末节,不求而得。此时心垢净除,心月朗现,如同光洁的琉璃映着皎月一样。自性的无尽宝藏,是幸福的泉源,有无穷妙用,自利利人,永不枯竭。

江月照,松风吹,永夜清宵何所为。
佛性戒珠心地印,雾露云霞体上衣。

江月在空中照耀,清风在松林中吹拂,长夜清宵,无为而无不为,清净而潇洒。自性的光明宝珠,辉耀着心田。雾露云霞,宛如修行者身上飘曳的衣裾。

降龙钵,解虎锡,两钴金环鸣历历。
不是标形虚事持,如来宝杖亲踪迹。

持降龙钵、解虎锡,并非只是一种禅门威仪,而是象征着降三毒、统真俗、解诸厄。持杖在手,如同追寻着佛祖的足迹。

不求真,不断妄,了知二法空无相。
无相无空无不空,即是如来真实相。

真妄二法,本无相状。如弃真求妄,断烦恼,求菩提,证的不过是有为涅槃,不契圆顿法门。若彻见本来面目,便会洞知真妄二法,了不可得。无相是无空无不空,是如来的真实相。真与妄是相对待的名词,真妄两法本无相状,执真断妄都是偏执。

心镜明,鉴无碍,廓然莹彻周沙界。
万象森罗影现中,一颗圆明非内外。

明心见性,心如明镜,晶莹剔透,照遍整个尘沙世界。森罗变幻的世态万象均影现其中,一颗晶亮的心珠总是无内无外。

豁达空,拨因果,漭漭荡荡招殃祸。
弃有着空病亦然,还如避溺而投火。

自以为对空明豁,对因果不予重视,就会招致滔天的罪祸。弃有着空,如同逃避溺水而投入火坑一样。

舍妄心,取真理,取舍之心成巧伪。
学人不了用修行,真成认贼将为子。

取舍即是分别,分别即背自性。对真理不能用取舍之心,否则即不能证悟。一般人认为自性可以通过修行获得,有能修,有所修,这是大错特错。如果认为能修者是心,所修者是功德,就成了认贼为子。

损法财,灭功德,莫不由斯心意识。
是以禅门了却心,顿入无生知见力。

损坏自性法财,毁灭法身功德,就是由于这种分别心的心意认所起的作用。因此禅门要了却这种分别心,顿悟而进入无生知见力。

大丈夫,秉慧剑,般若锋兮金刚焰。
非但能摧外道心,早曾落却天魔胆。

开悟的禅者,秉持光芒四射的慧剑,以般若为锋,发出金刚焰的光芒。不但能摧毁外道的邪知邪见,面且早就让天魔丧胆落魄。。

震法雷,击法鼓,布慈云兮洒甘露。
龙象蹴踏润无边,三乘五性皆惺悟。

宣说最上一乘法,如同雷震、鼓击,震聋发聩。但它对众生来说,却如同慈云遍布,甘霖遍洒,如同龙象徜徉在宇宙间,普遍地给人以利益,使小、中、大三乘,定性声闻、定性缘觉、定性菩萨、不定性及无性者,都获得正见、正觉。

雪山肥腻更无杂。纯出醍醐我常纳。
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

肥腻是生长在雪山的一种草,传说雪山只生此草而不生其他的杂草,喻大乘佛法的无上纯正。用这种圣草喂养定慧的白牛,所产的乳汁便是如同醍醐般的珍品。“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一是理、本体、佛,一切是殊相、是用、是众生。

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诸佛法身入我性,我性还共如来合。

一月普遍地在一切水中显现出来,一切水中的月亮乃是一月的显现。法身即自性。众生自性与佛性同一体性。

一地具足一切地,非色非心非行业。
弹指圆成八万门,刹那灭却阿鼻业。
一切数句非数句,与吾灵觉何交涉。

一地具足一切地,一个阶位具足了一切阶位,它不是色,不是心,也不是修行的结果。明心见性的刹那,弹指之间就圆满了八万四千总持法门,刹那之间,打破无明,而灭却了地狱的罪业。得鱼亡筌,一切数句都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它与我的灵明觉性毫无交涉。

不可毁,不可丑,体若虚空勿涯岸。
不离当处常湛然,觅则知君不可见。

禅超越了诋毁与赞誉,它的本体涵盖虚空,无涯岸,无限量。它当下即是,但觅即转远。如果起心去寻觅,则已经不可见了。

取不得,舍不得,不可得中只么得。
默时说,说时默。大施门开无壅塞。

禅超出取舍,在超出取舍的不可得中,才能得到真正的禅。它有时不发一言,却如雷震耳,有时潮音大震,却寂静无言。六祖之后,禅门大开,一花五叶,出现了空前的繁荣。

有人问我解何宗,报道摩诃般若力。
或是或非人不识,逆行顺行天莫测。
吾早曾经多劫修,不是等闲相诳惑。

如果有人问我懂得哪一个宗派的法门,我会告诉他,我所修持的,乃是摩诃般若的解脱力。由于它是根本智,迥超是非情识,所以一般的人很难把握。这些顿悟的道理,是多劫修持而证得的,不是随便讲出来诳惑人的。

建法幢,立宗旨,明明佛敕曹溪是。
第一迦叶首传灯,二十八代西天记。

真正的中国禅宗的历史,是曹溪六祖慧能所开启,建立了最上一乘的法幢,树立起以心传心、见性成佛的宗旨。但禅宗最早的传灯,却始于灵山会上。世尊拈花,迦叶微笑,就这样一直传给了第二十八代传人达摩。

法东流,入此土,菩提达磨为初祖。
六代传衣天下闻,后人得道无穷数。

达摩大师来到中国弘法,被立为东土禅宗初祖。达摩传慧可,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传慧能。六祖之后,得道者众,简直不胜穷数。

真不立,妄本空,有无俱遣不空空。
二十空门元不著,一性如来体自同。

真理不是立与不立的问题,它原本就存在;虚妄更是缘生,本来是空。有和无,都应该扬弃的边见。二十种空诸业障的法门,是为随缘说法的方便法门,开悟之后,不必执着认为是实法,因为众生与佛本来具有着同一的性体。

心是根,法是尘,两种犹如镜上痕。
痕垢尽除光始现,心法双亡性即真。

眼耳鼻舌身意六根,被色声香味触法六尘所包围,两者的关系,也好像镜上的影痕。只有除去痕垢,才能使本心的光明显现出来。要使心法双亡,自性才能熠熠生辉。

嗟末法,恶时世,众生福薄难调制。
去圣远兮邪见深,魔强法弱多怨害。
闻说如来顿教门,恨不灭除令瓦碎。

堪叹末法时代,人心日下,众生福报微薄,难于调制他们的身心。距离佛陀涅槃时代已经很远了,出现了正法衰弱、邪见日深的现象。他们闻说大乘佛法,不但不弃邪归正,反而尽中伤破坏之能事,必欲使之瓦碎而后快。

作在心,殃在身,不须怨诉更尤人。
欲得不招无间业,莫谤如来正法轮。

心作恶业,身受殃报,这是铁定的因果律,不必再怨天尤人。要想不招致无间断的罪业,就不能毁谤如来正法的运转。

旃檀林,无杂树,郁密深沈师子住。
境静林闲独自菠,走兽飞禽皆远去。

上乘道场,犹如旃檀树林,没有杂树。在这深幽的丛林之中,住着自由洒脱、气度威雄的悟道者。这是独立的自由的境界。

狮子儿,众随后,三岁即能大哮吼。
若是野干逐法王,百年妖怪虚开口。

禅门宗匠的龙象法子,年轻时就能作狮子吼,威慑百兽。若是那些顽劣的野干想驱逐狮子,是根本办不到的。那些根器不正之人,若要以伪装成善知识,污染清净禅门,还是免开尊口的好。

圆顿教,勿人情,有疑不决直须争。
不是山僧逞人我,修行恐落断常坑。

圆顿觉悟的法门,不讲人情,如果有疑难不决之处,就要彻底弄明白。这不是我逞强好胜,而是深怕修持者落于偏执,求悟转迷,落入断常的陷阱。

非不非,是不是,差之毫厘失千里。
是即龙女顿成佛,非即善星生陷坠。

不以非为非,不以是为是,则是非不明,大损正见。不求本源,只在概念上作游戏,只会徒增无明,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龙女献珠,顿成佛道;善星比丘,虽然诵得佛经,却对之妄加揣测,自以为是,反而成了毁谤佛法,堕于恶道。

吾早年来积学问,亦曾讨疏寻经论。
分别名相不知休,入海算沙徒自困。

我早年也曾积累学问,专一从注疏中探讨经典的本义。分析辨别佛经的专用名词,而不知道休息,而忽视了内心的体证,就像到海边数那无数的沙粒,徒招疲惫,毫无收获可言。

却被如来苦诃责,数他珍宝有何益。
从来蹭蹬觉虚行,多年枉作风尘客。

像这样向外求道,如同数别人的珍宝,对见性无丝毫的裨益,自然受到了如来的呵责。至此才明白多年来起心外觅,经过无数坎坷,碌碌风尘,未曾一日当家作主。

种性邪,错知解,不达如来圆顿制。
二乘精进没道心,外道聪明无智慧。

种性褊狭,知解背谬,南辕北辙,离最上乘法越来越远。小乘守寂,中乘沉空,虽然苦修精进,终不能证得至道;外道虽然聪明,但是没有智慧,也不能究明实相。

亦愚痴,亦小騃,空拳指上生实解。
执指为月枉施功,根境法中虚捏怪。

二乘和外道,愚昧痴呆,如认为空拳中真的有实物。将指月的指,认成月亮,枉施功夫,在六根对境所产生的虚幻景象中兜圈子。

不见一法即如来,方得名为观自在。
了即业障本来空,未了还须偿宿债。

达到不见一法的境界,即是如来,即是观自在。彻底解脱,业障本空。如果没有明心见性,则事相宛然,业障不虚,仍然要偿还凤债,轮回受报。

饥逢王膳不能餐,病遇医王争得瘥。
在欲行禅知见力,火中生莲终不坏。
勇施犯重悟无生,早时成佛于今在。

饥饿了遇到精美的膳食却不敢餐用,生病时遇高明的医生却迟疑不决,岂不坐失良机?明心见性的禅者,能够在五欲之中修行禅法,保持知见力,如同火焰中绽放的莲花,洁净之性永远不受污染。古印度有勇施比丘,犯了四种根本大罪,欲借忏悔来消除罪垢,后来遇到尊者开示,发现罪性不可得,得以彻见自性。

师子吼,无畏说,深嗟懵懂顽皮靼。
只知犯重障菩提,不见如来开秘诀。

对于那些如同裹着牛皮一样的愚顽不化者,我会像狮子般大吼一声,促其猛醒:你们已经犯了很大的过失,业障深重不能觉悟,为什么看不见如来教示的明心见性的秘诀。

有二比丘犯淫杀,波离萤光增罪结。
维摩大士顿除疑,还同赫日销霜雪。

古时印度有两位比丘,犯了淫杀之罪,找到优波离尊者请忏悔,尊者用小乘法替他们解脱罪结,结果他们的心理负担更重。维摩大士知道后,呵责尊者不应加重他们的罪结,应该直接替他们解除,并开示道:不要让心停留在任何事物和念头上,这才是真正明了戒律。两位比丘当下疑悔顿消,如赫日融雪。

不思议,解脱力,此即成吾善知识。
四事供养敢辞劳,万两黄金亦销得。
粉骨碎身未足酬,一句了然超百亿。

禅的妙用,不可思议,具足恒河沙数的解脱力。修行者对法身父母恩大难酬,衣服、卧具、饮食、医药等供养,自当不辞劳苦竭力操办。即使是万两黄金,师父也消受得起。纵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因为师父的开示,一言之下能使人超越劫数而得解脱自由。

法中王,最高胜,河沙如来同共证。
我今解此如意珠,信受之者皆相应。

禅是法中之王,是最上法门。恒河沙数的诸佛,都以此法门证得无上正觉。我今天剖示了这颗如意宝珠,只要能信受,就能达到与本来面目相应的效果。

了了见,无一物。亦无人,亦无佛。
大千世界海中沤,一切圣贤如电拂。
假使铁轮顶上旋,定慧圆明终不失。

原本的实相,无一物,无一人,无一佛。大千世界如海中一粒浮沤,一切圣贤也像闪电似的一拂而过。明心见性之人,生死不能移。纵使是铁轮在头顶上旋转,危在刹那,这颗定慧圆明的心,始终不会改变。

日可冷,月可热,众魔不能坏真说。
象驾峥嵘谩进途,谁见螗螂能拒辙。

即使太阳变冷月亮变热这种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众魔还是不能破坏上乘佛法。大乘佛法如同大象驾车,步履稳健地行进在光明大道上。外道谤佛者,好比螳臂挡车,只能落个自取灭亡的下场。

大象不游于兔径,大悟不拘于小节。
莫将管见谤苍苍,未了吾今为君决。… Read the rest

缁门警训十卷

元僧永中等

重刊缁门警训序
一性圆明人人具足。瞥然妄念遽尔轮回。大哀旷济拔滞溺之沈流。方便多门俾修为以复厥性。然必志至焉。气次焉。弗能以志帅气者。往往陷于过差之地。而不反。由是而有具大根器。乘本愿轮。灭却正法眼藏者。出而为恶辣钳锤嗔拳热喝。若迅雷疾霆之弗及掩耳。以烹炼之以钧陶之。以掀翻而扩彻之。以至或为法语。为小参。为示众。为警策。为训诫。为箴铭。以激厉之。以鞭辟之。以奖拔之。以化导而诱引之。噫弘法愿重愍物情深。缁门警训一书之所以会萃成编者。岂徒然哉。乃若大明丽天。等受厥照。膜翳在眼。妄生疑端。则又错综。
金轮世主之公论。先哲儒宗之偈赞。于其中焉。或者以为直指单传扫空文字。有所立言悖违宗旨。必告之曰。神机活脱石火电光。杀活纵擒不涉功用。斯惟直接上根。中下之流不堪觑着。眷彼杂花四法界内。终之以事事无碍。明其不舍一法。而无适不可者。岂殆所谓理悟则一事修无穷。而显权宜机应者之准绳也欤。嘉禾卺禅人刊行是书。将使人人因言以见事。因事以见理因理以见心。因心以见性。而复厥本有自然之天。与夫因指以见月。因月以忘指。因忘以忘月。而忘厥所忘之忘者。同出而异名。此又事理互融。空有绝待。心佛众生三无差别者之剩语也。尚何警训之有哉。尚何警训之有哉。
成化六年岁次庚寅春三月朔武林清平山空谷沙门景隆序。
缁门警训目录
卷第一。
沩山大圆禅师警策 明教嵩禅师尊僧篇 孤山圆法师示学徒 勉学上(并序) 勉学下 姑苏景德寺云法师务学十门(并序) 上封佛心才禅师坐禅仪 长芦慈觉颐禅师坐禅仪 劝参禅文自警文。
卷第二。
龙门佛眼远禅师坐禅铭 三自省察 鹅湖大义禅师坐禅铭 庐山东林混融禅师示众 蓝谷信法师自镜录序 释难文 梁高僧称法主遗诫小师 右街宁僧录勉通外学 晋支遁禅师座右铭 周京师大中兴寺道安法师遗诫九章 大唐慈恩法师出家箴 南岳法轮寺省行堂记 周渭滨沙门亡名法师息心铭 洞山和尚规诫 慈云式忏主书绅 愿文 圭峰密禅师座右铭白杨顺禅师示众 永明智觉寿禅师垂诫 八溢圣解脱门 大智照律师比丘正名 舍缘铭 座右铭 规绳后跋。
卷第三。
抚州永安禅院僧堂记 禅月大师大隐龟鉴 右街宁僧录三教总论 传禅观法 洪州宝峰禅院选佛堂记丞相张商英撰 三祖镜智禅师信心铭 戒定慧三学 释法四依 戒唯佛制不通余人 撮略诸文以叹戒法 佛在世时偏弘戒法 示僧尼戒相广略 度尼教意 尼八敬法出家超世 沙弥五德 三衣兴意 引示袈裟功能 大教永断缯绵皮物 举现事以斥妄行 示衣财体如非 示敬护三衣钵具法 示开制本缘 钵制意 坐具教意。
卷第四。
漉囊教意 引大教说净以斥倚滥 八财不净长贪坏道 劝广开怀利随道拥 辩烧身指大小相违 律制杂学以妨正业 解行无实反轻戒律 三宝住持全由戒法 明理三宝功高归之益大 住持三宝 化相三宝 仁宗皇帝赞三宝文 大慧禅师看经回向文 懒庵枢和尚语(六) 四句偈 示比丘忖己德行受食 示比丘慎勿放逸 菩萨三事无厌 戒定慧 诫观檀越四事从苦缘起出生法 诫观末法中校量心行法 诫观破戒僧尼不修出世法 诫观六难自庆修道法 戒贤论师祈祷观音文 永嘉真觉禅师发愿文 随州大洪山遂禅师礼华严经文 桐江瑛法师观心铭。
卷第五。
终南山宣律师宾主序 东山演禅师送徒弟行脚 汉显宗开佛化法本内传 中峰和尚遗诫门人 诫闲 千岩长禅师示众 天衣怀禅师室中以净土问学者 大智律师警自甘涂炭者 永明寿禅师戒无证悟人勿轻净土 慈云式忏主三衣辩惑篇。
卷第六。
长芦慈觉颐禅师龟镜文 慈受禅师示众箴规 笑翁和尚家训 黄龙死心新禅师小参 褒禅山慧空禅师轮藏记 慈照聪禅师住石门查待制为撰僧堂记 应庵华禅师答诠长老法嗣书 怡山然禅师发愿文 开善密庵谦禅师答陈知丞书 司马温公解禅偈 仰山饭 白侍郎六赞偈(并序) 天台圆法师自诫。
卷第七。
芙蓉楷禅师小参 黄檗禅师示众 徐学老劝童行勤学文 月窟清禅师训童行 山谷居士黄太史发愿文 云峰悦和尚小参语 月林观和尚体道铭 慈受深禅师小参 汾州大达无业国师上堂 法昌遇禅师小参 古镜和尚回汾阳太守 雪窦明觉禅师壁间遗文 范蜀公送圆悟禅师行脚 保宁勇禅师示看经 大智照律师送衣钵与圆照本禅师书 释门登科记序 颜侍郎答云行人书 陈提刑贵谦答真侍郎德秀书。
卷第八。
慈受禅师训童行 勉僧看病 大慧禅师礼观音文 天台智者大师观心诵经法 观心食法 大智律师三衣赋 铁钵赋 坐具赋 漉囊赋 锡教赋 颐禅师诫洗面文 辨才净法师心师铭 唐禅月大师座右铭 吉州龙济山友云鍪和尚蛇秽说 大慧禅师答孙知县书 佛鉴勤和尚与佛果勤和尚书 答投子通和尚书。
卷第九。
隋高祖文皇帝敕文 晋王受菩萨戒疏(即隋炀帝) 婺州左溪山朗禅师召永嘉大师山居书 永嘉答书 天台圆法师忏悔文 发愿文 荆溪大师诵经普回向文 芭蕉泉禅师示众 龙门佛眼禅师十可行十颂(并序) 示禅人心要 诫问话 大隋神照真禅师上堂(二) 云峰悦和尚室中举古 金陵保宁勇禅师示众 古德渴热行 觉范洪禅师送僧乞食序 为僧不预于十科事佛徒消于百载 或庵体禅师上堂 示众 小参 结座 真净文禅师颂 灵芝照律师颂 古德垂诫 勉看经 勉应缘 勉住持 洞山和尚自诫 雪峰存禅师入闽 宏智禅师示众 省病僧 大慧禅师示徒 庞居士颂 自保铭 上竺佛光照法师示小师 圭峰禅师示学徒委曲 登厕规式 大智律师入厕垂训。
卷第十。
赞佛传法偈 禅林妙记前序 石屋琪禅师送庆侍者回里省师 结制小参 上堂 … Read the rest

法眼宗禅诗

来源:网络 作者待查

在中国禅宗五家中,最为晚出的是法眼宗。由于它的开创者文益885~958圆寂后,被南唐中主李璟谥为“大法眼禅师”,后世遂称此宗为法眼宗。法眼宗在宋代初期极其隆盛,后来逐渐衰微。到了宋代中叶,法脉即告断绝,其间不过一百年。法眼文益与云门文偃同为五代时禅宗内最杰出的大师。法眼的法嗣有六十三人,以天台德韶891~972为上首。法眼宗的宗风很有特点, “简明处类云门,稳密处类曹洞。其接化之言句,似颇平凡,而句下自藏机锋,有当机觌面而能使学人转凡入圣者”。正果法师《禅宗大意》,见《禅宗历史与文化》第196页,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

文益参地藏院罗汉桂琛而得悟。其悟道因缘,对他禅学思想的形成有很大影响:

过地藏院,阻雪少憩。附炉次,藏问:“此行何之?”师曰:“行脚去。” 藏曰:“作么生是行脚事?”师曰:“不知。”藏曰:“不知最亲切。”又同三人绍修、法进举《肇论》至“天地与我同根”处,藏曰:“山河大地,与上座自己是同是别?”师曰:“别。”藏竖起两指,师曰:“同。”藏又竖起两指,便起去。雪霁辞去,藏门送之,问曰:“上座寻常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乃指庭下片石曰:“且道此石在心内?在心外?”师曰:“在心内。”藏曰:“行脚人着甚么来由,安片石在心头?”师窘无以对,即放包依席下求决择。近一月余,日呈见解,说道理。藏语之曰:“佛法不恁么。”师曰:“某甲词穷理绝也。” 藏曰:“若论佛法,一切见成!”师于言下大悟。

这则悟道因缘,对文益禅学思想有很大影响,形成了“般若无知”、“一切现成”的法眼宗风,并生发了与之相应的法眼宗禅诗美感特质。

一、“般若无知”的诗禅感悟

在法眼文益悟道因缘中,“不知最亲切”最有意味。其理论基石,是“般若无知”。东晋僧肇的《般若无知论》指出,般若“圣智”和通常人的认识 “惑智”有本质不同。通常人所讲的知,是对现象界片断的、虚幻的对象的认识,而现象界本身则是虚幻不实的。惑智用来认识、分析现象界,它承认主客观的存在,承认逻辑思维、推理作用;而般若则是神秘的直观。般若不同于惑智,它无知而无所不知,是洞察一切、无所遗漏的一切知,是最全面最高的智慧。它观照的对象不是任何具体的客观事物,而是无相的真谛,观照活动不需要经过任何感觉思维,不必借助任何语言、文字。参任继愈《汉唐佛教思想论集》第380~381页,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般若无知论》指出,般若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知识、见闻。“夫有所知则有所不知。以圣心无知,故无所不知。不知之知,乃曰一切知。故经云:‘圣心无所知,无所不知。’信矣。是以圣人虚其心而实其照,终日知而未尝知也。”真谛的特性是大全,对于大全,任何世俗之知都仅能知其部分,在知的同时势必会出现不知,而圣人无知,不进行世俗的感知,所以可避免世俗之知的片面性。佛教圣人使自己的心境保持虚静,使自己的洞察力保持敏锐,虽有认识活动,却不是世俗之知,而是神秘的直觉:“圣智之用未始暂废,求之形相未暂可得。故宝积曰:‘以无心意而现行。’”般若没有一刻不在起作用,但它乃是《维摩经》所说的以无意识的活动为活动,如果从形相上去寻求它,那是永远寻求不到的。“是以智弥昧,照逾明;神弥静,应逾动。”智越不起作用,它的观照作用就越强;精神越寂静,它对外界的反应越主动。僧肇还引用《维摩经》中宝积菩萨“无心无识,无不觉知”之语,来说明取消心意、取消知识,反而无所不知、无所不察的般若直观的特性。“般若无知” 的宗风,生发了法眼宗禅诗色相全泯、触目菩提、直觉意象原真地呈显的美感特质。

1.色相俱泯,触目菩提

般若无知,“不知最亲切”,由世俗之知升华到般若的无知,即是参禅最亲切的悟入之处。《从容录》第20则天童颂:“而今参饱似当时,脱尽廉纤到不知。任短任长休剪缀,随高随下自平治。家门丰俭临时用,田地优游信步移。三十年前行脚事,分明辜负一双眉。” 法眼宗认为,般若之知贵在当下顿悟,不容拟议思维。“问:‘圆明了知,为甚么不因心念?’师曰:‘圆明了知。’” 《遇臻》。按:法眼宗禅语,较集中地收录于《五灯》卷10。本章所引凡仅注篇名者,均见该书该卷。 不因世俗心念进行的观照活动,即是圆明了知,即般若的无知之知。“摩诃般若,非取非舍”《清耸》,般若观照是神秘的直观,所以不可取舍,“思量不及。设尔思量得及,唤作分限智慧”《匡逸》。思量而得的知,只是部分的、有限的、不连贯的世俗之知。在开井劳作中,井眼被沙子所塞,文益借以启迪弟子说,泉眼不通被沙碍,道眼不通被眼碍。指出世俗的观物方式如同沙眼,障蔽了自性,只有超出世俗之知的无知道眼,才能够洞观万象。学僧问延寿如何会取永明家风,延寿说:“不会处会取”,“牛胎生象子,碧海起红尘”《延寿》。“不会处会取”正是般若无知而无不知的精譬表述,牛象海尘超越了思量取舍,纯粹是直观之境。僧问什么是延寿禅法的玄妙之处,延寿作偈以答:

欲识永明旨,门前一湖水。日照光明生,风来波浪起。同上

人人门前皆有一湖水,这就是清纯无染的自性。自性不被惑乱时生起的直觉观照,即是般若无知,犹如日照湖面,水日相鲜,光辉明洁;当运用世俗之知时,自性遭受惑乱,犹如湖水不再平静,波翻浪涌,映照在其中的景象也支离破碎,人对万物遂失去了澄明感应。法眼宗对般若无知有深邃的领悟:“法身无相,触目皆形;般若无知,对缘而照。一时彻底会取好!”《德韶》基于对世俗之知与般若无知之不同情境的充分体认,法眼宗首先注重对世俗之知予以彻底的清除。

清除了知见之后,山水自然呈现于观照主体的,已不是外在的色相,而是观照者内在的真如佛性之美。摒除世俗之知,观照主体泯除了心念意识,水月身心,通体澄明。此时豁开慧眼,洞观万象,所见所闻悉是真如自性的流露,由此形成了法眼宗禅诗色相俱泯、触目菩提的美感特质。

色相俱泯植根于即色即空,《五家宗旨纂要》以“闻声悟道,见色明心”来概括法眼宗风。延寿说:“凡所见色,皆是见心。心不自心,因色故心;色不自色,因心见色。故经云:见色即是见心。”《宗镜录》卷1此处所说的 “色”是指没有自性的幻色。幻色不碍真空,真空不碍幻色。观空非断空,举体是幻色;观色非实色,举体是真空。色空无碍,空有一如,即可摆脱一切情尘欲累,从而领悟到佛法一切现成,头头显露,在山水自然之中,都呈露着真如。文益指出,“离声色,着声色;离名字,着名字”《法眼录》。识心达本源,并不是在声色形相之外追求禅悟,如果想摆脱“声色名字”,别求真实,反而是执着了“声色名字”。一切声是佛声,一切色是佛色,因此不必舍弃“声色名字”,而要在“声色名字”中见到佛性:“森罗万象,是善财之宗师;业惑尘劳,乃普贤之境界。”《道恒》业惑尘劳,日用是道;森罗万象,见色明心。本先《见色便见心》颂云:

若是见色便见心,人来问着方难答。更求道理说多般,孤负平生三事衲。《本先》

见色“便”明心,必须直下顿悟,所以不能思量计较,“炟赫地显露,如今便会取,更不费一毫气力”《智筠》。如果拟议思维,即与真谛相悖。

幻色非真色,菩提性宛然。色相俱泯之时,触目无非菩提。故法眼宗指出,山水自然都是佛性的显现,应当用澄明襟怀来感应:“幽林鸟叫,碧涧鱼跳。云片展张,瀑声鸣咽。你等还知得如是多景象,示你等个入处么?”《本先》 有人问惟正为什么身为禅师却不谈禅,惟正说不必白费言语,“但日夜烦万象为敷演耳。言语有间,而此法无尽,所谓造物无尽藏也”《惟正》。在法眼宗看来,“山河大地是真善知识,时常说法,时时度人”《愿昭》,“山河大地是上座善知识。放光动地,触处露现”《敬遵》。在这种理念的支配下,法眼宗禅诗表达了触目菩提的悟境:

欲识曹溪旨,云飞前面山。分明真实个,不用别追攀。《遇安》

扑落非他物,纵横不是尘。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林间录》卷上

“曹溪旨”即佛法大意。真如实相,不在别处,就在眼前生动地呈显着的自然物象之上,它真真切切地展露着自性的最深奥秘,不可舍此他求。次首是洪寿闻坠薪有省而作的悟道偈。洪寿于坠薪之际,听到了清脆的响声,顿时豁开耳根,一根返源,六根解脱,灵光乍现,顿悟本来,彻见山河大地悉真如的妙谛。僧问慧达“如何是古佛心”,禅师答“山河大地”《慧达》。道鸿则谓“万象森罗,咸真实相。该天括地,亘古亘今”《道鸿》。山河大地是古佛心,关键在于能否用澄明襟怀去感应。“月色如此,劳生扰扰,对之者能几人?” 《惟正》法眼宗指出,由于人们受各种世俗习染的障蔽,纵是面对清明景色,也很少有人能够欣赏:“伤夫人情之惑久矣,目对真而不觉。”《道钦》 “森罗万象,诸佛洪源。显明则海印光澄,冥昧则情迷自惑。苟非通心上士逸格高人,则何以于诸尘中发扬妙极,卷舒物象,纵夺森罗?”《行言》由于情迷自惑,纵然面对自然山水,也不能领悟其中显露的真如。文益诗云:

幽鸟语如篁,柳摇金线长。烟收山谷静,风送杏花香。永日萧然坐,澄心万虑忘。欲言言不及,林下好商量。《古尊宿》卷22《法演》引

无情有佛性,山水悉真如。由于世人心为境迁,粘着事相,遂使心为境缚。而禅者泯除了世俗之知后,即可对山水真如作原真的感悟。幽鸟绵蛮,声如修竹吟风;娇柳婀娜,柔条摩娑春池。山岚渐渐收起她的云绡雾噻,春日的山谷幽静而宁谧。暖风轻拂,飘来缕缕沁人心脾的花香。诗人留连永日,萧然禅坐,澄心内照,物我一如,所有扰乱心志的情丝意絮,都自然而然地沉淀了,消泯了。此时所见所闻,无非自性。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对个中三昧,用言语来表达尤嫌拙劣,只有同得林下清趣之人,才能够充分欣赏。《中国禅宗大全》第1015页《禅的超越性》谓:“一切自然环境,皆自性也。只是吾人心为境迁,处处着相。遂使境为心累。如果能够到达‘澄心万虑忘’的境界,则实体现成。所见所闻,无非自性。法眼与道潜论华严六相的结论,是一个‘空’字。在空的体性当中,是无体用之分的。‘澄心万虑忘’便是空的景象。在空的景象中,不能分别哪是体,哪是用。只是一种超越体用的景象。”

2.直觉意象,现量呈显

般若无知超越逻辑思维,表征般若无知的意象是直觉意象。逻辑思维的基石是二元对待。要突破逻辑思维,就必须用般若的倚天长剑,将相对的两头一齐截断。对此法眼宗有其特殊的机锋作略。在法眼悟道因缘中,由三人探讨《肇论》 “天地与我同根”,而引出桂琛山河大地与自己是同、是别的诘问;由庭下片石,引出桂琛此石在心内还是在心外的诘问,两个诘问都使用了同一方法。桂琛提出山河大地是同、是别,实际上是给文益设置一道思维的陷阱,因为这个问题的提出,本身就是分别心的产物。自性无分别,不受识见之尘的污染。因此,不论文益回答是同、是别,只要一开口,就立即陷在同别的差别对待之中,不是落有便是落无。要明心见性,就必须否定见闻之知,必须破除这种分别念。地藏竖起二指,即表示文益还没有破除同别的对待观念,没有见性。由同别诘问出发,桂琛又设一难:既然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石头是在心内还是在心外?心内、心外同样是一道思维陷阱。不论回答在心内还是在心外,都落入了片面。

由于多次回答,都接二连三地受到桂琛否决,文益便留下来向桂琛请教。尽管文益每日呈述自己的见解,将知性的能力发挥到极致,桂琛仍然继续予以否定。连续的否定,终于将文益逼到词穷理绝的绝境,方知般若无知,禅不可说,一涉唇吻,即堕是非。文益大悟后创立的法眼宗,就时时将学人逼拶到词穷理绝。 “问:‘要急相应,唯言不二,如何是不二之言?’师曰:‘更添些子得么?’ 问:‘如何是法身?’师曰:‘这个是应身。’问:‘如何是第一义?’师曰:‘我向你道是第二义。’”《文益》本体绝对,着不得任何语言的尘屑;法身无形,一落言筌,即成应身;第一义不可说,一涉言语,就堕入了第二义。绝对的本体,如果被当作对象来观看、言说,便成了被看、被说的客体,如此一来便构成了主客对立,这样的本体就不再是绝对的了。“佛法非心意识境界” 《智筠》,“假饶答话拣辨如悬河,只成得个颠倒知见”《德韶》,所以文益告诫弟子:“微言滞于心首,尝为缘虑之场;实际居于目前,翻为名相之境。”《文益》万物都自然而然地以其本来面目,明明白白地呈现在人们眼前,却被人们变成了名相。要想认识万物的本来面目,就不能于万物之外别求解脱,不能陷入名相的沼泽。有一老宿于门上、窗上、壁上都写上“心”字,文益对此不予赞同,说门上但写门字,窗上但写窗字,壁上但写壁字《法眼录》。这是因为一切现成,不可变为名相之境的缘故。

为了表达智性的绝境,法眼宗在锤炼学人时,经常采取以下两种方式。

1锁口诀

法眼宗认为第一义不可言说,一开口便落入了第二义。锁口诀的运用便是为了使学人不生取舍之心。存有取舍之心,就不能明心见性。因此,当学人提出问题时,禅师们往往采取箭锋相拄的锁口诀,将问题毫不容情地堵截回去:“如何是学人本来心?”“汝还曾道着也未?”《玄则》一说本来心,心已非本来。“如何是的的之言?”“道甚么!”《智筠》一说的的言,言已不的的。“皎皎地无一丝头时如何?”“话头已堕。”《可弘》起了探究无一丝头之念的心,已经挂上了一丝头。“不立纤尘,请师直道?”“众人笑汝。” 《愿昭》不立纤尘时,尘飞已满地。“如何是密作用?”“何曾密?” 《天童新》一谈密作用,作用已显明。德韶曾举出对六祖风幡公案的6种解说,认为这些解释与慧能之意并不相符《德韶》。本先举出禅林对南泉迁化公案的10种解说,指出这些解说都与原意相违《本先》,也是反对将公案、佛法大意作知性理解。禅师们的这些作略,都是运用了锁口诀,在学人一张口时,就迅速地将他的嘴锁住,将刚刚生起的二分意识逼回到它还没有产生的原点。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学人问用清如何是锁口诀,禅师说:“遍天遍地。”并有诗云:

云盖锁口诀,拟议皆脑裂。拍手趁虚空,云露西山月。《用清》

“锁口诀”阻绝了一切可能生起的分别妄想。阻绝分别妄想,使虚静的心灵诗意般地开张,即可使参禅者在清辉遍地的西山明月上感受到佛法大意。

2触背关

“锁口诀”的运用是为了不使学人生起取舍之心。僧问文益如何行履即得与道相应,文益说“取舍之心成巧伪”。要证悟禅理,获得解脱,就不能生起分别取舍之心。如果存有取舍心,就有巧伪之事,就不可能明心见性。僧人请法端接引,法端说不接引他,因为他“太灵利”《法端》,“灵利”会生起分别心。为了启发学人超越分别对待,法眼宗设置了触背关。文益指帘,二僧同时去卷。文益说:“一得一失。”《文益》对这则公案,无门慧开评为:“且道是谁得谁失?若向者里着得一只眼,便知清凉国师败阙处。然虽如此,切忌向得失里商量。”“一只眼”指悟道法眼,“败阙处”指留下破绽,让人思量两僧同去卷帘为什么“一得一失”。这则公案是一道触背关。任何人如果在得失里计较,到头来还是分不清谁得谁失,自己反而会堕入得失之中。文益应机说法,时常采用这种方式:“师令僧取土添莲盆。僧取土到,师曰:‘桥东取,桥西取?’” 同上“有俗士献画障子,师看了,问曰:‘汝是手巧,心巧?’”同上文益故意设置了东、西、心、手这些二元对待概念,只要学人一张口回答,就陷入思维的陷阱之中。文益的这种作略,成为法眼宗惯用手法:

你诸人还见竹林兰若、山水院舍人众么?若道见,则心外有法。若道不见,争奈竹林兰若、山水院舍人众,现在摐然地。《本先》

巍巍实相,逼塞虚空。金刚之体,无有破坏。大众还见不见?若言见也,且实相之体,本非青黄赤白,长短方圆,亦非见闻觉知之法。且作么生说个见底道理?若言不见,又道巍巍实相,逼塞虚空,为甚么不见?《辩隆》

见色便见心,且唤甚么作心?山河大地,万象森罗,青黄赤白,男女等相,是心不是心?若是心,为甚么却成物象去?若不是心,又道见色便见心。还会么? 《清耸》

诸上座还见雪么?见即有眼,不见无眼。有眼即常,无眼即断。《新兴齐》

凡此,都设置了事物的对立相,如心与法,见与不见等等,旨在启发学人泯除对这些对立之相的执着,从对立矛盾中超脱出来。文益曾指竹问僧:“竹来眼里,眼到竹边?”对这则公案的底蕴,从《宗镜录》卷54中可以窥见一线消息:“声尘生灭,动静皆空。声不至于耳根,根不往于声所。既无一物中间往来,则心境俱虚,声不可得。”本来是无一物中间往来,而文益偏偏要设置“竹来”、 “眼到”的话头,就是要引君入彀。学人如果不悟,就会“迷此而成颠倒,种种不同,于无同异中强生同异”《清耸》。而如果掉头不顾,就会突破触背关,领悟到诸法本无同异,一切现成。

二、“一切现成”的诗禅感悟

文益悟道机缘中,知性的努力臻于极限,山穷水尽之际,蓦地透露出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绝好消息,这时桂琛才告诉他若论佛法,一切现成。“一切现成” 成了法眼宗宗风显明的特色。文益在《宗门十规论》中,对沩仰、临济、曹洞、云门诸宗都有论列,但对自己的宗风则付阙如,吕谏先生说:“他文益的《十规论》第五段中说,‘大凡佛祖之宗,具理具事……应该理事相资,还同目足’,也是与其余宗派相同主张理事圆融的,认为二者如同目与足的关系,应该互相协同。从他的门庭设施来看,可以说是‘一切现成’,也就是说,理事圆融并非人为安排,而本来就是如此,所以他们的宗眼就是‘现成’。”《中国佛学源流略讲》第245页。 杜继文先生也指出:“法眼倡导的‘一切见成’,就是建立在这种唯识观和理事论的基础上”。杜继文等《中国禅宗通史》第363页。

与“一切现成”相联系的禅学感悟是“本来现成”,它是“一切现成”的基础。在禅宗史上,较早地提出本来现成观点的是神照本如。他所作的开悟诗说: “处处逢归路,头头达故乡。本来成现事,何必待思量。”《五灯》卷6《本如》佛性本来现成,只需顿悟而不可思量计较。“一切现成”侧重真如本体的遍在性,“本来现成”侧重禅悟主体佛性的原本自足。法眼宗对“本来现成” 也殊多感悟。“如何是诸佛玄旨?”“是汝也有。”《文益》佛就是众生,众生就是佛。佛要众生做,众生本是佛。“如何是诸圣密密处?”“却须会取自己。”《玄则》自己也有密密处,与诸圣无别。“如何是佛?”“汝是行脚僧。”《智依》开悟时即归家稳坐,等同于佛;未悟时,离家流浪,落入知见荒草。“诸上座尽有常圆之月,各怀无价之珍。”《玄则》“诸人各有本分事,圆满十方,亘古亘今。”《慧诚》佛性人人本具,个个圆成。“如何是佛?”“更问阿谁?”《守讷》“如何是佛?”“汝是阿谁?” 《道齐》“如何是佛?”“张三李四。”《澄湜》本来是佛,何须他觅。“尺璧无瑕时如何?”“我不重。”《上泉》人人都有尺璧,何必推重其他?慧超问文益如何是佛,文益说:“汝是慧超。”慧超当下大悟《策真》。既然本来现成,每个人都是天真佛,对这天真之性,就不可刻意“装点”《觉轲》。文益上堂,曾举出一则公案示众:“昔有一老宿,畜一童子,并不知轨则。有一行脚僧到,乃教童子礼仪。晚间见老宿外归,遂去问讯。老宿怪讶,遂问童子云:‘阿谁教你?’童云:‘堂中某上座。’老宿唤其僧来问:‘上座傍家行脚,是甚么心行?这童子养来二三年了,幸自可怜生,谁教上座教坏伊?快束装起去。’黄昏雨淋淋地,被趁出。”《法眼录》行脚僧之所以被老宿斥逐,是因为他用后天的染习斫丧了童子生命的本真,违背了本来现成的原则。

“本来现成”注重向真如理体的回归,回归本来;“一切现成”更注重对目前“一切”的感悟,注重当下。“佛法现成,一切具足。岂不见道圆同太虚,无欠无余。”《德韶》文益悟道因缘中,桂琛所说的“一切现成”,是对石头在心内心外的否定,而所谓“石头”,其禅意的象征乃是指见闻觉知、人我是非、贪嗔烦恼、五欲六尘,因此,地藏所说的“一切现成”,意为一切皆是佛性,烦恼即是菩提。既然“一切现成”,石头既不在心内也不在心外。心内、心外,执着于两边,都是偏差。石头只是自然而然地在当下,在一切处。

在“本来现成”的基础上,形成了法眼宗“一切现成”的宗风。“一切现成” 的宗风,生发了法眼宗禅诗日用是道即凡即圣、圆融谐和三界唯心的美感特质。

1.日用是道,即凡即圣

“一切现成”的宗风注重当下性,侧重于证悟当下即在的生命情境,正如有的论者所指出的那样,“法眼宗所要证悟的禅理是一种当下即在的东西,因而法眼宗的禅师们在教禅学禅、接引参禅者时,最常用的方法是把参禅者的注意力随时随地引向现在和这里,指示他们时刻关注这当下即在的东西”《分灯禅》第141页。具体说来,法眼宗“日用是道”的感悟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

其一,不可舍近求远。既然日用是道,若舍此他求,即与道相违。“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洋澜左蠡,无风浪起。”《道坚》西来意就在日用中,追问它一似无风起浪,无事生非。“什么是祖师西来的的意?”“即今是甚么意!” 《守仁》不必问玄奥的西来意,只需领会日用中的深意即可。法眼宗指出, “古涧寒泉”的悟境固然高妙,但如果一味沉溺其中,反而会丧失禅悟慧命 《从进》,必须从孤高的境界转身而出,回归于当下的生活。

其二,应当随缘适性。桂琛的禅风是“栽田博饭吃”《桂琛》,在随缘适性中感受佛法的真义。法眼宗发挥了桂琛禅法特色,常以顺应时节变化来启发学人体悟一切现成的禅理,以达到无住生心境界。文益说:“出家人但随时及节便得,寒即寒,热即热。欲知佛性义,当观时节因缘。”并一再告诫参禅者要守分随时《文益》。法眼宗将“今日十五,明朝十六”当作“的的意” 《道潜》,主张过“晨朝一粥,斋时一饭,睡后吃茶”《慧居》、 “随众参请,随众作务。要去便去,要住便住”《新兴齐》的随缘任运生活。在随缘任运中,时间、空间的界限都消殒泯灭,“昔之日月,今之日月。昔日风雨,今日风雨。昔日上座,今日上座”《瑰省》,“古今山河,古今日月,古今人伦,古今城郭,唤作平等法门,绝前后际”《志升》。如此一来,本来面目遂不复存在于遥远的彼岸,而存在于当下日用之中。

法眼宗继承僧肇“触事而真”思想,指出一切皆是道,在日常生活之外,并不存在着另外的真理:“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则神。……诸上座欲得省要,僧堂里、三门下、寮舍里参取好!”《道钦》僧问文益: “如何披露,即得与道相应?”文益说:“汝几时披露,即与道不相应?”问话的僧人以为得道之人,应该另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作法,文益则指出,一切皆是道,在日常生活之外,并没有另一个与道相合的作法。法眼阻雪时,曾与同行的人研讨过《涅槃无名论》中的名句“天地与我同根”。僧肇在《论》中说:“净名曰:‘不离烦恼,而得涅槃。’天女曰:‘不出魔界,而入佛界。’然则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即真则有无齐观,齐观则彼己莫二。所以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夫至人虚心冥照,理无不统。怀六合于胸中,而灵鉴有余;镜万有于方寸,而其神常虚。至能拔玄根于未始,即群动以静心,恬淡渊默,妙契自然。所以处有不有,居无不无。居无不无,故不无于无;处有不有,故不有于有。”僧肇主张,不离开现世界的烦恼,而证得菩提涅槃;不离开浊世,而进入佛国。发生这种转折的关键在于能否妙悟。而能否妙悟的关键,又在于能否“即真”,在现实世界的平凡事物上,感受到永恒的真理。能够“即真”,就能将有无、物我打成一片,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观照者即可摆脱情尘欲累,使六合万有尽入心境,使玄妙的根性脱离旷劫的无明习气,在动荡迁转的现象界中保持心灵的宁静。处有不有,不被有所拘束;居无不无,不被无所沉溺。从而超出动静、有无,获得心灵的自在圆满。“随处解脱,应用现前,天地同根,万物一体,唤作衲僧眼睛,绵绵不漏丝发。”《惟素》由此生发了法眼宗禅诗日用是道、即凡即圣的美感特质。

长庆慧棱曾作悟解颂:

万象丛中独露身,唯人自肯乃方亲。昔时谬向途中觅,今日看如火里冰。 《传灯》卷18《慧棱》

此偈后来成为法眼宗禅人参究的常用话头。人世间的一切万法有善有恶,而禅者善知诸法的善恶净染种种差别性,不起分别心,不褒美善法,也不扬弃恶法,将一切对待差别都蠲除荡涤,这时便湛湛然仿佛独自露身于万象之中。

法眼宗关于“万象丛中独露身”有一则著名的公案:“子方上座自长庆来,师举长庆偈问曰:‘作么生是万象之中独露身?’子方举拂子,师曰:‘恁么会又争得?’曰:‘和尚尊意如何?’师曰:‘唤甚么作万象?’曰:‘古人不拨万象。’师曰:‘万象之中独露身,说甚么拨不拨?’”《文益》“身” 指法身,“万象”指法身的变现物,法身只能在万象中显露出来,所以不能否定万象,不能把万象与法身分离为二。子方举拂子,意为应拨除万象。而文益指出,从一切现成的立场来看,“万象丛中独露身”是自然而然之事,根本谈不上拨与不拨。《从容录》第64则天童颂:“月逐舟行江练净,春随草上烧痕青。” 万松评唱:“月逐三舟,春随百草。三舟、百草,万象也;月之与春,独露也。” 僧问文益当六识不能感知真理之音“六处不知音”时怎么办,意为识心是生灭体,与不生不灭的自性不相契。人们日常的生活,都因为有识心而蒙蔽了自性。对此文益回答说:六识只是你的一群家属罢了同上。六根是自性所显之用。如果善于利用,就能帮助人了解自性,证悟自性,而不会障蔽自性,此时六根会完全听命于主人,所以说是等于家属。文益还指出,六根所接触者皆为真理,只要不生分别,随缘而行,则一切都是道。参《中国禅宗大全》第1015页《禅的超越性》。 因此,“如何是禅?三界绵绵,如何是道?十方浩浩” 《德韶》。在现实生活中,时时处处都可以参悟禅道。僧问晓荣如何是日用事,禅师作诗以答:

一念周沙界,日用万般通。湛然常寂灭,常展自家风。《晓荣》

在日用之中,条条大道都通向了悟之途,禅者以般若无知的观照,保持着湛然宁静。于是,在“愁杀人”的日用中,有快乐的“无忧佛”《德韶》,在“生死”的苦海中,有“涅槃”的智光《守仁》。法眼宗运用僧肇“江河竞注,日月旋流”的般若直观来回答什么是“不迁义”《玄则》,将 “暑往寒来”《惟素》、“春夏秋冬”《良匡》作为不迁义,将 “飞飞扬扬”作为不动尊《玄则》,表达了在动荡迁变的现实生活中保持心性澄湛宁静的感悟。

法眼宗还常以随意观看来表达见色明心的感悟。对“什么是古佛家风”、“什么是和尚家风”之类问题,禅师们答以“甚么处看不足”《文益》、“一任观看”《智依》、“一切处看取”《绍明》、“无忌讳” 《义海》、“谁人不见”《师智》、“一切处见成”《绍安》,以及“云无人种生何极,水有谁教去不回”《天童新》、“清风满院” 《惟素》,简洁明快地表达出清风匝地有何极的诗禅感悟。

见色明心之“色”,主要指山水自然之色,但有时也可指女色。只要不起分别心,即使是遇到了戒律上所说的容易破戒的事物,仍然不妨碍明心。文益因四众士女入院,问道潜:“律中道,隔壁闻钗钏声,即名破戒。见睹金银合杂,朱紫骈阗,是破戒不是破戒?”道潜说:“好个入路!”《道潜》这可以看作是在“见色明心”后下的一转语。

佛法一切现成,任何问题和回答都是多余,这形成了法眼宗接机的独特风格:问题的答案就是问题的本身。“十方贤圣皆入此宗,如何是此宗?”“十方贤圣皆入。”《文益》用问题的本身来回答问题,非常圆满。禅宗有“欲得亲切,莫将问来问。问在答处,答在问处”之说。《碧岩录》第41则。《五灯》卷11《首念》:“要得亲切,第一莫将问来问。还会么?问在答处,答在问处。汝若将问来问,老僧在汝脚底。汝若拟议,即没交涉。” 想要得到亲切的体验,就不要拿问题来问。因为所问的本身就是答案,答案就在问话中。“如何是学人一卷经?”“题目甚分明。”同上禅师的答语,言简意赅,发人深省。德韶遍参天下名宿,最后来到文益处。一僧问文益“什么是曹源一滴水”,文益答:“曹源一滴水。”其僧惘然不解,站在一旁的德韶却豁然开悟《德韶》。“曹源一滴水”就是“曹源一滴水”。“问:‘如何是佛?’师曰:‘如何是佛。’”《契稠》“诸圣皆入不二法门,如何是不二法门?”“但恁么入。” 《智筠》“如何是如来藏?”“恰问着。”《志逢》“一切山河大地,从何而起?”师曰:“此问从何而来?”《德韶》自性产生疑惑,就会生起形形色色的问题;自性澄明,就波纹不生。德韶的反问,单刀直入,斩尽疑情。法眼宗认为,自性之所以不能被言说,是因为一切现成,故应当摒弃所有知解。“师问修山主:‘毫厘有差,天地悬隔。兄作么生会?’修曰:‘毫厘有差,天地悬隔。’师曰:‘恁么会又争得?’修曰:‘和尚如何?’师曰:‘毫厘有差,天地悬隔。’修便礼拜。”《文益》文益与修山主对本原心性的了悟存在着差异,修山主执着于情识知解,而文益了然于心,故而毫厘有差,天地悬隔。又玄则初问青峰“如何是学人自己”,青峰说“丙丁童子来求火”,后来玄则参文益呈见解说:“丙丁属火而更求火,如将自己求自己。”文益说错了,玄则便问文益,文益说:“丙丁童子来求火。”《玄则》玄则的理解本来也没有错,但还只是一种知解性的言说,通过文益的启发,他突破了知解的硬壳,获得了斩尽葛藤的顿悟。

2.圆融谐和,珠光交映

法眼宗所观照的事理圆融、三界唯心,是本来如此不假安排的。文益《宗门十规论》把华严宗理事关系作为禅门要旨,宣称华严与禅的宗旨是理事圆融,事相由理体所派生,理体由事相来显现,两者之关系犹如手足之相依。法眼宗汲取华严圆融之旨,其禅诗重视用理事圆融境来表达透彻之悟,形成了圆融谐和、珠光交映的美感特质:

般若大神珠,分形万亿躯。尘尘彰妙体,刹刹尽毗卢。《晓荣》

般若神珠分形万亿,每一粒尘埃里都有无数的佛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一月普现一切水,千江有水千江月。德韶曾于般若寺开堂说法,示众云: “毛吞巨海,海性无亏。纤芥投锋,锋利无动。见与不见,会与不会,唯我知焉。” 遂有诗云:

暂下高峰已显扬,般若圆通遍十方。人天浩浩无差别,法界纵横处处彰。 《德韶》

诗意谓悟者所证的实相之理,即般若智所证的真如,圆满周遍,作用自在,周遍一切。人界及天界的一切事物,从理事不二、一多相即、大小相容的立场看,都了无差别,交融无碍,处处彰显着法界,可谓“宗三世于毛端,圆古今于一念。 ……无刹不彰,无尘不现”《德韶》。德韶特意拈提出“见与不见”、 “会与不会”两种情况,分别代表世俗之知和般若无知,指出只有用般若无知来观照,才能领略华严宗毛端集刹国、须弥纳芥子的要旨。

三、教乘菁英铸法眼

禅宗五家七宗都重视教外别传,同时对佛教经典也给予了充分的注意。从法眼宗的禅修实践来看,法眼宗对经典最为看重,并擅于熔铸经典义理而形成自己的宗风特色。五家七宗中,其他诸宗多是以开创者弘法之地来作为该宗的名称,唯独法眼宗是用文益的谥号“大法眼”来命名,显示了法眼宗注重佛法眼目的特色。文益《因僧看经》偈云:

今人看古教,不免心中闹。欲免心中闹,但知看古教。《法眼录》

这首禅偈表明了法眼宗对经典的基本态度:既不迷信经典,又很重视经典。三乘十二分教,数如恒沙,名相繁复,研读这些卷帙浩繁的佛经,容易陷在名相的沼泽中,难以通晓其义,佛经反而成了悟道的“理障”,使修行难以圆满。但是,如果不研读佛经,没有理论的指导,修行又会成为盲人摸象,容易误入歧途。因此,要想获得正法眼,就必须研读古教。于是,研读佛经遂成了法眼宗的明确主张。玄本见僧看经,作颂说:“看经不识经,徒劳损眼睛。欲得不损眼,分明识取经。”《玄本》研读佛经,贵在“识”经,以一双慧眼领略经文所传达的佛心,否则就是白费精力。德韶说:“只如诸方老宿,言教在世,如恒河沙,如来一大藏经,卷卷皆说佛理,句句尽言佛心,因甚么得不会去!……若一向织络言教,意识解会,饶上座经尘沙劫,亦不能得彻。此唤作颠倒知见,识心话计,并无得力处。……诸佛时常出世,时常说法度人,未曾间歇。乃至猿啼鸟叫,草木丛林,常助上座发机,未有一时不为上座。有如是奇特处,可惜许!”《德韶》从这段话中,可以清晰地看出法眼宗对待佛经的态度:首先,佛经句句皆传达佛心,参禅者须仔细参究研读。其次,阅读佛经不可用意识解会。再次,猿啼鸟叫即是佛心,佛经一切现成。法眼宗正是广泛汲取了教乘菁英,而形成其独特的宗风和诗禅感悟。

1.楞严三昧铸法眼

《楞严经》七处征心、八还辨见两大公案,明白指出堕入烦恼窠臼者,都是心目为咎。要脱离心目的桎梏,才能获得心灵的自由,它的要旨在于“闻心” “见性”,亦即刊落声色,明心见性。《楞严经》卷2说,“见性周遍”,指出能见功能的自性,周遍一切;《楞严经》卷4说,“知有知无,自是声尘。或无或有,岂彼闻性?……声于闻中,自有生灭,非为汝闻声生声灭,令汝闻性,为有为无。”人们耳朵听到的,只是声尘,尘生尘灭,无关于闻性。“声尘生灭,动静皆空。声不至于耳根,根不往于声所。既无一物中间往来,则心境俱虚,声不可得。”《宗镜录》卷54法眼宗汲取了见闻之性不灭的楞严三昧: “见性周遍,闻性亦然。洞彻十方,无内无外。所以古人道,随缘无作,动寂常真。”《庆祥》见闻之性、自性有周遍、大全、不灭的性质,参禅者要 “随缘无作,动寂常真”,在随顺时节因缘、或动或寂中,保持自己的纯真清明的本性。

清除知见是楞严三昧的重点。遇安禅师阅《首楞严经》,到“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遂破句读为:“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有人提醒他:“破句了也。”遇安却说:“此是我悟处,毕生不易。”时人称为安楞严。遇安的改动,将知见彻底清除出禅悟之门,与法眼宗 “般若无知”的宗风合若符契。遇安临终前作偈示弟子:

不是岭头携得事,岂从鸡足付将来。自古圣贤皆若此,非吾今日为君裁。 《遇安》

既不是大庾岭头达摩初祖将禅法携来东土,也不是迦叶尊者会心一笑就将禅道继承下来。因为迦叶得法、祖师传法,都是表象,而禅宗慧命得以延续的真正原因,乃在于对知见的破除,获得心灵的自由与解脱。“非吾今日为君裁”,并不是遇安故意要裁开原有的句读,而是因为“自古圣贤皆若此”。禅不在知见文字之中,又怎可寻章摘句拘泥于经文?进行创造性“误读”,用佛经来印证悟心,正是禅宗一贯的创造性本色。悟心不立知解。朋彦博学强记,自恃精于《楞严经》,向慧明诘难,慧明引《楞严经》“一人发真归源,十方虚空悉皆消殒”之语相诘: “今天台山嶷然,如何得‘消殒’去!”朋彦无法对答《慧明》。可见,仅凭知解是难以得楞严三昧的。文遂尝参究《楞严经》,撰成专著,参谒文益。文益用《楞严经》八还来勘验他,问他明还什么,文遂根据经文回答说,明还日轮。文益进一步追问,日还什么,文遂懵然无对。文益遂令他烧掉所注之文,文遂自此“始忘知解”《文遂》,究明本心。

法眼宗对楞严三昧的汲取,重点正在清除知解上。匡逸示众:“人且自何而凡,自何而圣?于此若未会,可谓为迷情所覆,便去离不得。迷时即有窒碍,为对为待,种种不同。忽然惺去,亦无所得。譬如演若达多认影迷头,岂不担头觅头。然正迷之时,头且不失。及乎悟去,亦不为得。何以故?人迷谓之失,人悟谓之得。得失在于人,何关于动静。”《匡逸》《楞严经》的演若达多失却头譬喻指出人人皆有自性,在悟不增,在迷不减。匡逸指出,人们之所以有凡圣的不同,是由于有迷悟之别。堕入知解即是迷,清除知解即是悟。由此可见,法眼宗汲取楞严三昧见闻之性周遍大全的精髓,启发参禅者在现象界中保持纯明的本性,以获得见闻之性的超越,并主张只要清除了知见,便可开悟成佛。

2.金刚般若铸法眼

金刚般若的最大特点是扫相。瑰省临入灭前,“宝树浴池,忽现其前”,呈现出祥瑞之相,而禅师却借用《金刚经》名句,平静地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三日后集众言别,安坐而逝《瑰省》。其言行作略,深得金刚般若扫相之神髓。文益一日与李璟同观牡丹花,李璟命他作诗,文益遂吟成一首:

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法眼录》

李璟读罢,顿悟其旨。此诗形象地表达了文益的体空观。体空观是不待析破色、心诸法,而直接体达“因缘所生法,当体即空”之观法。《三论玄义》谓: “小乘拆法明空,大乘本性空寂。”与小乘析空观不同,大乘不待分析坏灭一切有为法的事体,而直接体达其当体即空。在大乘看来,因缘所生之法如梦如幻,并无实性,洞察当体即空,即是体空观。《心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维摩经·不二法门品》:“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色性自空。”僧肇在《注维摩诘经》卷8中发挥说:“色即是空,不待色灭然后为空,是以见色异于空者,则二于法相也。”与一般人从色、香、味、触的感性世界中得到感官享受不同,文益从斑斓绚烂的感性世界中,体悟到了缘起性空、迁变流转、当体即空的人生宇宙之无常,以般若慧眼烛破缘生幻相,从而不为色相所染,保持了心境的虚明澄澈。

扫除外相是金刚般若扫相的基本内容,扫除恶平等之类的内相是金刚般若的深层涵义。《金刚经》:“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从无上圣智本身的体性来讲,它是一种无上觉悟,觉悟到一切执着是妄,一切分别是幻,从而离相无住,生清净之心,进而悟得诸法非实假有的中道实相,最终获得彻底开悟。因此,圣智体性,绝对平等,在圣不增,在凡不减。无论于何时、何地、何人,它都毫无差别。但圣智体性的平等不等于现象的平等,从现象上看,仍可以有高低的不同。这就是差别性中的平等性,平等性中的差别性。所以当学人借《金刚经》“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之句询问禅师什么是平等法时,禅师说: “尧峰高,宝华低。”学人听了后说:“恁么则却成高下去也”,禅师斥道: “情知你恁么会。”《颢暹》对这句话,如果用相对意识来领会,即有高低之别;如果用般若直观,则不平等中仍有平等。学人执着于差别性,而看不到差别中的平等,粘着于相,因此遭到了批评。

与对楞严三昧的汲取一样,法眼宗对金刚般若的汲取,仍是从扫除意识情量着眼。学人借《金刚经》“一切诸佛及诸佛法,皆从此经出”成句,问禅师说:既然如此,“此经从何而出?”禅师喝斥:“道甚么!”学人刚想分辩,禅师又喝:“过也!”《慧明》学人问延寿同样的问题,延寿说:“长时转不停,非义亦非声。”学人问“如何受持?”延寿说:“若欲受持者,应须着眼听。” 《延寿》延寿的话,将“受持此经”转向从无情说法中感悟山水真如的 “一切现成”方向,既有“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罗湖野录》卷4式的“此经”本身的呈露,又有“也大奇,也大奇,无情说法不思议。若将耳听终难会,眼处闻声始得知”《洞山悟本录》式的对“此经”的超妙领悟。

金刚般若最大特点是随说随扫,法眼宗汲取金刚般若神髓,在启发学人时,往往采取随说随扫的方法。道恒上堂,众人才集,便说:“吃茶去。”或者说: “珍重。”或者说:“歇。”并作颂一首:

百丈有三诀,吃茶珍重歇。直下便承当,敢保君未彻。《道恒》

吃茶、珍重、歇,相当于灭却机心的大死,这是参禅的第一步。但如果执着于这大死,则又不能见道。因为大死之后倘不能大活,不能发挥真如自性的活泼妙用,就会沉于断灭空。道恒担心学人执着于他的三诀,所以说出之后,立即予以扫除。学人问禅师:“如何是正真一路?”禅师答:“七颠八倒。”禅师之答,旨在启发学人在烦恼的现实生活中证悟佛法真谛,但学人听了之后说:“恁么则法门无别去也。”这就执着于法门无区别,容易产生将“七颠八倒”与“正真一路”简单等同的弊病,禅师遂立即扫除:“我知汝错会去。”《可弘》 “如何是佛?”“含齿戴发。”“恁么则人人具足。”“远之又远!”《惟素》 “如何是佛?”“汝是甚么人?”“莫便是也无?”“是即没交涉!”《志超》“如何是向上一路?”“脚下底。”“恁么则寻常履践。”“莫错认!” 《辩隆》学人的问题,是离开现实别求佛祖。针对这种情况,禅师采取截流之答,指出每个人都是佛,脚下的生活就是禅悟境界。学人执着于这种认识,因此禅师又立即再予扫除。扫到无可扫,方见本来心。法眼宗通过对金刚般若的神妙运用,达到了一切现成、无住生心的禅悟之境。

3.圆觉了义铸法眼

法安示众:“‘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诸上座且作么生会?不作方便,又无渐次,古人意在甚么处?若会得,诸佛常现前;若未会,莫向《圆觉经》里讨。夫佛法亘古亘今,未尝不现前。诸上座,一切时中,咸承此威光,须具大信根,荷担得起始得。不见佛赞猛利底人堪为器用,亦不赏他向善、久修净业者,要似他广额凶屠,抛下操刀,便证阿罗汉果。”《法安》 《圆觉经》中“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的名句,是禅宗无上心印。在禅宗看来,一切相对的思维都是颠倒惑乱而不真实的。“知幻即离”,一旦感知它虚妄不实,在感知的同时,妄念已经不复存在,不用再去除它,“不作方便”,不用采取念佛、看经、打坐、参公案等种种方法去除它。念佛、看经、打坐、参公案也是生灭法,也是梦幻空花,一概用不上,所以佛对“久修净业者” 并不欣赏。因为“离幻即觉”,只要离开了妄念幻想,知道当下清净了,就是如来觉性。“亦无渐次”,顿悟之时,是没有渐进程序的,否则就不是彻底的悟。彻底的悟犹如广额屠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禅师引用《圆觉经》文,旨在使学人树立起“承此威光”、“荷担得起”的自信,将学人引向当下即是、一切现成的感悟上来。

庆璁示众谓“生死涅槃,犹如昨梦”《庆璁》,也是引用《圆觉经》 “始知众生本来成佛,生死涅槃犹如昨梦”的成句,说明站在禅悟的立场上,生死涅槃都如梦似幻,参禅者不贪恋涅槃,不厌弃生死,就不会为了追求遥远的涅槃而舍离当下现实的生活,而是了知“众生本来成佛”,在现实生活之中体悟佛法真谛。

基于这一认识,法眼宗禅人在汲取圆觉了义时,注重将佛法的源头指向现实生活。《圆觉经》:“善男子,无上法王有大陀罗尼门,名为圆觉,流出一切清净、真如、菩提、涅槃及波罗蜜。”学人问惟素:“无上法王有大陀罗尼,名为圆觉,流出一切清净真如、菩提涅槃,未审圆觉从甚么处流出?”禅师答:“山僧顶戴有分。”学人说:“恁么则信受奉行。”《惟素》将圆觉的根源还归于现实生活,对当下即是、本来现成进行“顶戴”、“信受奉行”,这才是真正的圆觉了义。

4.维摩不二铸法眼

《维摩经·观众生品》说:“从无住本,立一切法。”“无住”指心灵动荡,面对外境,根尘相接,触境生心,不能安住于本体。僧肇谓:“心犹水也。静则有照,动则无鉴。痴爱所浊,邪风所扇,涌溢波荡,未始暂住。以此观法,何往不倒。”《注维摩诘经》卷6学人引用“从无住本,立一切法”问文益如何是无住本,文益说:“形兴未质,名起未名。”《文益》文益的答语,出自僧肇《宝藏论》:“形兴未质,名起未名。形名既兆,游气乱清”,深得经文之意。“未质”、“未名”即是清清湛湛的自性本体,它永恒常“住”、澄湛宁静。自从生起了形、名之后,游气便扰乱了它的清湛。《从容录》第74则天童颂:“没踪迹,绝消息。白云无根,清风何色。散乾盖而非心,持坤舆而有力。洞千古之渊源,造万象之模则。刹尘道会也,处处普贤;楼阁门开也,头头弥勒。” 参禅悟道,就是要回归于原本的清湛。而回归于原本的清湛,必须消除二分法生起的形、名,运用不二法门。因此,对不二法门的运用,遂成为法眼宗的一大特色。

《维摩经·问疾品》:“是故于我不应生著。既知病本,即除我想及众生想,当起法想,应作是念:但以众法合成此身,起唯法起,灭唯法灭。”经文指出,众缘和合生成的色身,不是我能主宰的,生是由缘聚而生,灭是由缘散而灭。和合而成的色身的各种因素,都各不相知,不会在生起的时候,说是我生起了;坏灭的时候,说是我坏灭了。希奉示众,举《维摩经》“起唯法起,灭唯法灭”、 “起时不言我起,灭时不言我灭”之语,作为参禅者入门者的方便《希奉》。当学人问他“如何是诸法寂灭相?”希奉即引经文作答:“起唯法起,灭唯法灭。”同上凡此都说明,法眼宗汲取维摩不二精髓的主旨,是为了在起灭纷纭、迁变不停的现象界中,保持心性的湛然宁静。

法眼宗启发学人超越矛盾的常用方法是不二之对:“如何是吹毛剑?”“擀面杖。”《文遂》“如何是大圆镜?”“破砂盆。”《延寿》“如何是清净伽蓝?”“牛栏是。”《灵鉴》“如何是径直之言?”“千迂万曲。”《朋彦》答语与对语看似截然对立,旨在斩除学人的分别心。一旦分别心被斩断后,世俗坐标中对立的意象就可以同时在禅境自由自在地呈现了。僧问庆璁“东山西岭青”意旨,庆璁作偈以答:

东山西岭青,雨下却天晴。更问个中意,鹁鸠生鹞鹰。《庆璁》

运用不二法门的法眼宗禅诗,完全泯灭了二元分别识,流宕着“泥牛行处,阳焰翻波;木马嘶时,空花坠影”《遇安》的禅定直觉意象,描摹出一幅又一幅不可思议境。

5.楞伽唯识铸法眼

《楞伽经》主张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楞伽经》卷2说“三界唯心”,谓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所有现象都是一心所变现,心为万物本体,此外无别法。佛教通常把唯识宗看作相宗,把华严宗看作性宗。不论性宗还是相宗,都认为一切诸法皆由一心所现,故说万法唯识。但对这个“心”的含义,性、相两家说法不同。相宗指阿赖耶等心识,以此证成阿赖耶缘起乃唯识所变之义;性宗则指如来藏之自性清净心,即真如随缘生起诸法之义。从法眼宗的实际情况看,法眼宗在论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时,更偏重于唯识宗的立场。“若考虑到文益是由唯识出发,突出唯心缘起,强调改变见闻觉知为另外的‘眼目’,则‘见’相当于法相宗的‘见分’的见,与‘眼目’的含义同,都可今译作观念、观点,故 ‘一切见成’更符合原意。”《中国禅宗通史》第361页文益颂《三界唯心》曰:

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唯识唯心,眼声耳色。色不到耳,声何触眼。眼色耳声,万法成办。万法匪缘,岂观如幻。山河大地,谁坚谁变?《法眼录》

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但唯心唯识,并不意味着眼声耳色式的观物。法眼宗强调万物有其原本的秩序,自然天成,眼触色成形,耳应声为响。眼见色,耳闻声,宇宙万法才会显示其原本的规律和秩序。眼色耳声,就是一切现成。一切事物,都是缘起而有,因此以慧眼观之,世界犹如梦幻般存在。山河大地似乎是永恒的,但在这个“坚”的表象背后,却涵蕴着“变”的铁律。法眼的意图,是教人证入“远离于断常,世间恒如梦”《楞伽经》卷1的不二智。法眼门人德韶作偈:“通玄峰顶,不是人间。心外无法,满目青山。”法眼赞为“即此一偈,可起吾宗。”《德韶》在诗中,德韶以“通玄峰顶”作为学禅达到的境界,认为学禅达到了峰顶时,已经超脱了尘寰万象,与人间完全不同了。但万法唯境,境是心现,因而心外无法,随处可以看到禅境。处处皆禅,不待他求。

唯识宗所立三自性之一是圆成实性在《楞伽经》中称作“成自性”,指真如诸法所依之体性具有圆满、成就、真实等三种性质。法眼《圆成实性颂》云:

理极忘情谓,如何有喻齐。到头霜夜月,任运落前溪。果熟猿兼重,山长似路迷。举头残照在,元是住居西。《法眼录》

参禅的第一步是穷理,理明到了极点,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妄念全消,就是“忘情谓”,到了这个地步,任何比喻都用不上,任何语言都是多余,因为此种境界根本无法表述。尽管如此,作者仍然采用了一组玲珑意象加以象征:空山阒寂,皓月高悬,在深秋的夜空倍显皎洁。但它并不留恋碧柔的苍穹,而是任运无怨地坠落到前溪,既无恋天心,亦无映水意。这是不被任何意念所束缚的无心的世界,法喜充满,道果成熟,但要走的路还很长。层峦叠嶂容易使人迷失方向,必须精进不懈才能抵达终点。经历了艰辛的跋涉,修行者于山穷水尽处,蓦地发现一抹清丽的晓月余光,映亮了自己原来的住处,见到了灵灵明明的本来面目。 僧问投子如何是真月,投子曰:“昨夜三更转向西。”《颂古》卷25慈受深颂:“昨夜三更转向西,晓来任运落前溪。举头不荐团圆底,无限清风付与谁。” 此诗用象征手法,表达了作者对圆成实性的感悟,同样呈现出法眼宗一切现成的感悟指向。

6.华严法界铸法眼

清耸初参文益时,法眼指着雨对他说:“滴滴落在上座眼里。”清耸开始时不明其义,后来读《华严经》豁然有悟《清耸》。文益曾作《宗门十规论》,对当时禅学界的混乱现象提出批评,重点批评了一些僧人在参禅中不懂装懂、摇唇鼓舌、自欺欺人的弊端,并用华严宗理论作为评判学人见地的标尺。《宗门十规论》第九指出,在当时参禅酬对机语及禅师的著述中,多有猥俗之辞,野谈之语,既无助于讲明禅理,又有害于佛门。要矫此弊端,净化语言,提高修养,必须学习《华严经》的文笔:“《华严》万偈,祖颂千篇,俱烂漫而有文,悉精纯而靡杂。”在当时的宗师中,文益公开地主张研读《华严经》。后来法眼宗禅人延寿编集《宗镜录》100卷,在其中即大量引用了华严宗典籍。延寿编集此书的宗旨在于倡导教禅融合,他所说的“教”,主要就是指《华严经》。从法眼宗禅诗的创作实际来看,法眼宗汲取华严精髓,主要体现在六相圆融、理事圆融两个方面。

1六相圆融

六相圆融是华严宗的重要义理。华严宗认为,一切事物都具足六种相。在《华严金师子章》中,法藏以金师子为喻,形象地阐说六相大意:1“总相” 是整体。2“别相”指组成整体的部分。“总相”和“别相”是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如果没有部分,就没有整体,这是“以别成总”;但这部分只有在整体存在的前提下才是部分,没有整体也无所谓部分,这是“以总成别”。3 “同相”指组成整体的各部分的同一。4“异相”指各部分的差别。“同相” 与“异相”是讲同一与差异的关系:“同”指构成整体的各部分有同一性,“异” 指构成整体的各部分彼此有差异。5“成相”指各部分是组成整体的必备条件。6“坏相”指各部分在整体中保持自身独立。“成相”和“坏相”是讲对立面的相互转化。“六相圆融”说的目的,是要求人们从总别、同异、成坏三方面看待一切事物,认识到每一事物都处于“总别相即”、“同异相即”、“成坏相即”的圆融状态。文益颂《华严六相义》云:

华严六相义,同中还有异。异若异于同,全非诸佛意。诸佛意总别,何曾有同异?男子身中入定时,女子身中不留意。不留意,绝名字,万象明明无理事。 《法眼录》

法眼颂指出,华严六相义中,六相彼此间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这就是相即的关系。但法眼又指出:“异若异于同,全非诸佛意。”“异”不异于“同”,不会超出“同”的范围,它始终属于“同”。这是深得华严六相精髓的。因为如果把华严六相割裂开来,看不到它们之间的“相即”关系,就体会不到诸佛的妙意。“诸佛意总别,何曾有同异。”法眼在这两句中超越了华严六相说,说虽然华严世界有“六相”之义,也只是不坏假名而谈实相的方便化门,六相只是假名,而非实相。如果站在禅悟的立场,说同说异,说二说三,都是画蛇添足。在悟的境界里,法法平等,无有高下,早已超越了是非、判断等推理过程,不曾有同异。 “男子身中入定时,女子身中不留意。”当男子全神贯注地入定,女子却漫不经心,法法不同,又法法不异。在禅悟之境中,万象、理事都融为一体。在法眼宗看来,佛法一切现成,宇宙法性与个体自性圆融一体,故不能“于无同异中强生同异”《清耸》。

文益开悟之后,也着力于否定于无同异中强分同异的作法。他问研习《华严经》的道潜:“总别、同异、成坏六相,是何门摄属?”道潜根据经文回答说 “世出世间一切法皆具六相”,文益遂问他“空”是否具备六相。道潜懵然无对,法眼说:“空。”《道潜》用空来统摄六相,认为山河大地、人我等并无六相之分。

“空”是对六相的扫除,法眼宗扫除六相后,对扫除六相的空仍然予以扫除,于是,六相归空,空又归于一切现成:“如何是诸法空相?”“山河大地。” 《希奉》“如何是六相?”“即汝是。”《德韶》正是通过对六相圆融的体悟,法眼宗将诗禅感悟指向当下现成的人生。法眼宗的重点“不是要求人们从境上悟唯心性空之理,而是要使心体不落空寞,令禅者回到修诸善行的实处。换言之,他的着眼点不在悟,而在行,不在会理,而在道用”。杜继文等《中国禅宗通史》第373页。法眼在与学人的对答中,以用为体,把一切很现实的问题,都当作自性,如法眼以“指”为“月”,僧人则认为他所答的不过是指示一个方向,不是真实的自性,真实的自性当另有所在,便指出他所答的是指不是月,又问什么是“指”,文益答“月”《文益》。问月答指,问指答月,是因为指与月在自性上没有分别,都是世法中的假名安立。内典中经常用水与波的关系,来比拟体用的关系。从自性透视世法,不二不异,诸法皆如,因此指与月都是自性。参《中国禅宗大全》第1015页。 可见法眼宗参悟六相圆融的重点,归根结蒂还是落到了一切现成的宗风之上。

2理事圆融

理事关系是华严宗最为精彩的思想之一,法眼宗充分汲取了它的精髓。《宗门十规论》第五题为“理事相违,不分清浊”,把华严宗理事关系作为禅门宗旨: “大凡祖佛之宗,具理具事。”在这里,具理具事不仅是教门之宗,也是禅门之宗,华严宗的理事关系说成了文益的“宗眼”。法眼认为,“事依理立,理假事明。理事相资,还同目足。若有事而无理,则滞泥不通。若有理而无事,则汗漫无归。欲其不二,贵在圆融”。

从这种思想出发,法眼宗重视用理事关系来分析一切。文益指出,“千百亿化身”中,每一个化身都是“清净法身”《文益》,理事相即相入。文益与子方关于拨不拨万象的辩论,也是运用华严理论对理事关系进行的辨析,在 “万象丛中独露身”中,身与万象的关系,就是理与事的关系。万象是身的显现,身只能在万象中才能显现出来。所以不能否定万象,把身与万象分离为二。文益引古人“离声色,着声色;离名字,着名字”之语同上,也是运用理事不二理论,说明理不离事和从事入理的道理。师术示众谓:“今日不异灵山,乃至诸佛国土,天上人间,总皆如是。亘古亘今,常无变异。……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师术》“无边刹境”数句是李长者《新华严经论》卷1中的名言,意为证道之人,没有时空的阻碍。根据华严义理,李长者提出了一个看法,说空间虽然是相对的,但没有方位、大小的隔碍。同样,时间也是相对的,万古尽摄于一时,十世古今始终不离当下的一念,亿万年以前也只是现在,亿万年以后也只是现在。这种注重当下现成的精神,与法眼宗很是契合,因此师术汲取其精髓,展示出时空一体当下现成的图景。

法眼宗广泛吸取教乘精华,对楞严三昧、金刚般若、楞伽唯识、圆觉了义、维摩不二、华严法界的精髓广撷博采,熔铸成独特的法眼,由此形成了法眼宗般若无知、一切现成的宗风,使得法眼宗禅诗,摒落思量分别,注重当下现实性,既有淡泊宁静的意境,又有匪夷所思的禅定直觉意象,在五家七宗禅诗中,焕发着璀璨的光采。当这双“法眼”关注的是当下现实时,不乏充满生机的诗禅感悟。当这双“法眼”离开了对现实生活的感悟,在经教义理中讨生活时,它也使自己走上了衰微之路。法眼宗后期最著名的禅师永明延寿,进一步丰富了法眼宗的理论,力倡教禅合一,援《华严经》入禅,主禅、净合一,在丰富了法眼宗禅学理论的同时,也使法眼宗的本色丧失殆尽,一切现成机趣流转的法眼宗风,终于湮没在浩瀚寂静的黄卷赤轴之中,法眼宗的诗禅感悟也从此终结了。… Read the rest